捌
清晨的光一层又一层照进宫殿。云鹤下意识间揉揉眼睛——宫殿的景象在她眼前愈发变得清晰。方才的梦魇使她的心绪变得七上八下。于是她即使望见宫殿、也不见得能完全放下心来。况且这早晨的宫殿之中,晨光只是轻轻照进了宫殿的门楣。
云鹤随即自床铺之上翘起半边身子,再撑起双手仰起头来。她望着四下里亮暗不均的环境,于是下意识间感到不安、想要突然开口。可她却在方才骤然开口之间,发现如今的清晨时分,自己的嗓音是无比沙哑的。
云鹤见状,大抵先是环顾了四周,然后再用手护住嗓子、尝试拿嗓子发出腔调不一的哑暗的声音。方才梦魇里的种种不管是真是假,如今在云鹤醒时这晦暗的环境里,都仿佛像是掐住了她的咽喉一般可怕。云鹤总以为是从前梦魇的魔障,叫她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于是她仿佛求生似的支起身子,操起沙哑的嗓子朝四下里喊道:“来人呐,快来人!叫霁秀过来罢。”
“殿下,奴婢在。霁秀姑姑不在呢。”
身穿浅金色衣裳、头戴簪花的侍女先是照例前来了云鹤身旁,后又按照吩咐自然走远了。那侍女自从穿行至宫殿一旁的走廊处、再也看不见其的身影为止,便再也不曾回来过。云鹤在此等了良久,似乎既不见那侍女回来、也不见霁秀出来。
此时的早晨,天色略微亮起来些了。晨光从原本只是掠过宫殿的门楣,到如今穿过宫殿的脊梁,在宫殿的中央留下一道白色的光影。脊梁旁边的剑架上,有一把剑鞘处镶着金色浮雕的宝剑,正被外来的光照得闪闪发亮。
这把宝剑浮雕处散发的光芒,如同零散闪烁的星星的光,时亮时暗、扑朔迷离。
这时的天色终于亮起来些了。云鹤心中那原本被梦魇牵起的、忐忑的心绪,此刻也终于随着天明的到来渐渐修复。于是她瞧向那如同天上星星的光在闪烁的、剑架上宝剑的雕花处——她已然不太记得,这把宝剑是什么时候挪进宫里的了。
云鹤直起身,将自己的双脚分别挪出被子,又将丝绸被子卷在床铺的一旁。她一面把脚轻轻放下床,另一面两手扶住床铺、紧接着踩上鞋子,轻手轻脚的站起身来。这个时候,云鹤纯白色的里衣衣摆,才终于顺着腿滑落到脚下。
眼下正值秋日,不知是哪位宫人没有关门。云鹤的床边没有外套,于是顶着瑟瑟秋寒,彻底下了床。她上前稍稍走上几步,便轻易走至了晨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云鹤挺着略略发抖的身子,缓缓向左匍匐至那座剑架旁。
那把剑鞘之处雕花的宝剑,就放置在剑架下端的位置上。云鹤借着从宫殿外头照进来的、泛着亮蓝颜色的光,仔细定睛一看,才发现这宝剑的模样是她原本就熟悉过的——云鹤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拥有的这把剑,只记得这把宝剑是皇兄赠与她防身用的。
一瞬间,有关于曾经日子与云辰的回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入云鹤的脑海里。那些回忆的袭来就好比堤坝被冲垮一般,叫云鹤怎样也无法阻挡。
云鹤好像突然之间,四下里只记得自己曾经会剑、也敢杀人。只不过如今的自己大隐于世,就再也不敢拿剑杀人了。她忿忿地想着自己究竟是有剑不会杀人,还是既有剑也会杀人、但是自从某时某刻以后,就再也不敢杀人了?——于是她秉持着一股原生的勇气,眼里也因此含上一股锐气。她就这样活生生的、把剑从剑架上拔了出来。
“殿下,您怎么在鹤潭这边站着呢!”
被拔出剑鞘的鹤潭剑瞧起来寒光凛凛,不仅剑刃颇长、而且剑刃可以反光。云鹤一面手持着拔出的鹤潭剑,另一面凝望着由剑刃之上映出来的、目光深邃且锐利的自己的模样。此刻的她不禁觉得,自己就像秋菊宴上的那朵粉红菊花一般,从此以后便想杀出重围了。
“殿下,您怎么没穿外衣就站在这里!还有您拔剑做什么?”
云鹤身边突而有宫女的声音响起了二度。她起初未曾仔细听那宫女的声音,到后来当真听见说话声时、则一把将剑杵在地上,整个人因此而被吓个半死。待她安顿好剑后才迟迟转过头来,发现那人竟当真是前来的霁秀。
霁秀一面嘴上焦急着念念有词,一面又将云鹤的紫色外衣捏在一双手上。紧接着她又缓缓靠近了云鹤。
这时的云鹤突然亮起眼眸,一下子恍若自言自语道:“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不是花中更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父皇死了、母后死了……皇兄靠了白成焕,也死了。所以我靠不得别人,只能靠我自己,对罢。”
“殿下!您在说什么呢。”霁秀为云鹤穿上外衣后,瞧见云鹤正一边把剑杵在地上,一边歪起头来,嘴里竟不经意间说着狂话。霁秀一开始知道云鹤的话中意,可听见她再说了许久的话后,却又大抵不知道这话中的具体意思了。
于是霁秀不解似的开口问道:“说韦宗皇帝、先前的太后娘娘和先皇做什么呢?”
话音刚落,云鹤便利落般的挽起袖子,随后又挑起剑来,三步并作两步的走上前去。她将鹤潭剑收回剑鞘、也将它收进高高耸立起的剑架子上。此时的云鹤闪过头来,任凭屋外袭来的光将她的脸庞笼罩、又为她的脸覆上一层淡淡的冷蓝色。
云鹤狠狠蹙起眉毛。她的目光深邃而坚定、仿佛像是鹰的眼神。她现在只记得那朵粉红菊花,如同划破天际的烟火一般绽开——无论那朵菊花为人们留下怎样的印象,也终究不会是自甘平庸的印象。
“本宫昨夜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鹤,但并不是翔于九霄的鹤。我梦到自己的羽翼尚未丰满,就已经遭人斩杀了。至于斩杀的原因,或许是那训禽师想杀我,也或许是本宫无人扶助、莫名其妙的就被人杀了。”
“霁秀啊,本宫需要一个人,与我一起共赴天下。”
璟宗皇帝驾崩之时,宫城下了很大的雪。
那时候,宫城的一切事物都被困在一片白茫茫的境界里。那种境界将世界显得孤煞苍白,虽然美丽、却毫无生机。原本金黄色的宫殿庑顶,因积雪而变作了白色。庑顶与顶下的朱红墙壁互相对比,显得鲜明而又凛冽。
宫殿外头的汉白玉石阶之上,落了好几层厚厚的雪。积雪的颜色白的剔透,使得汉白玉的颜色被衬托得略微发灰。那时云鹤穿了一件长长的素黑色袍衣,肩披深色的狐裘,头上不饰珠翠、而只插了一根粗长的玉簪。
云鹤彼时的精神本就不大好。她的嘴唇略微发灰,眼神也迷离。云鹤行走在霁秀为她撑起的伞下,眼底模糊地看着伞外茫茫飘雪,脚下也亦步亦趋地走在汉白玉石阶上。她的身影渐渐靠近宫殿的门——里面是一片灵堂,跪着诸多大臣,挂着长经幡。
殿门的左侧久久停留着云鹤。右侧则在不一会儿后,马上前来了一位经由随从打着伞的、匆匆前来的白衣男子。在云鹤的印象之中,这位男子喜着青衣,而如今穿着白衣、显然是为披麻戴孝。男子在略微回头之际发现了云鹤,于是便缓缓停下身来,朝云鹤作揖道:“姑母。”
“靖儿,我们许久未见了。”云鹤远远瞧见那男子,只觉得他比起从前出落的愈发成熟、俊俏。但尽管如此,她仍旧默默低下头来,仿佛面容憔悴似的蹙起眉头,随之怅然若失道:“想不到你父王又没来啊。”
“我二皇兄他没来,罢了。只要靖儿你来就是了。”
云鹤再不敢抬头去看她的侄子云靖——于是她只得愈发深沉地低下头来,又在不经意间将头部扭转、把脸庞面向灵堂内的方向。灵堂的尽头深不可测、叫人看不清楚里面究竟摆放着什么。云鹤只得心想,里面大抵摆放着云辰的棺材罢。
逝者已逝,真善人永远不长命。又有谁活该为旁人做嫁衣呢?
这时候,有个看上去身材略微瘦高的男子,自灵堂的最深处渐渐走出。那男子貌似已人过中年,满头长发花白着,只是长相剑眉星目、瞧起来人还算精神。他的脊背略微驮着,庞大的身体被随从搀扶。事到如今,只有他的手上还杵着一根粗木拐棍。
云鹤始终记得那人,是白成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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