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满池荷花在夏天时应是繁盛的。可如今的池子里不仅没有荷花,就连荷叶与莲蓬也纷纷凋谢、枯萎,垂下头来耷拉在水面上。那些萎掉的荷叶与莲蓬,将半边身子深深浸泡在池水里。
秋日的池水不甚清澈,但还反映着午间的斜阳。阿弦孤身一人坐在汉白玉砌成的瑶台边。瑶台之下是反光的池水,台上是耸立起的观景亭。阿弦一面穿着朱红色的衣裳,一面把头抬起望向池中,一只手敲着身前的桌子、感到百无聊赖。
如今池中的荷花尽数枯萎了。按照阿弦从前在江南的习惯,如今的荷花一定是看不成了。不过现在斜阳款款,满池枯槁的荷叶娇羞般的低下头、成群似的堆积在水面上,反倒显得像芦苇荻花一样可看。
“殿下,殿下……您在的吗?”
“殿下,门口有个穿青黑绵衫的小厮,非喊着一定要见您。”
趁阿弦在桌上敲手指的功夫,阿岚急匆匆的迈过别院的门槛、穿过层层叠叠的长廊与院门,终于在内院的水池旁找到了观景的阿弦。这时阿岚一股劲儿穿进亭下,待来到阿弦近侧后、又深朝他作揖道:“参见殿下。”
“我说殿下啊,快出去会会那位小厮吧。属下方才用了好大的功夫,想把那位小厮遣送回原宅,可惜那位小厮不听……哎。他说他这次狠领了他家殿下的意见,就是直奔殿下您而来的。倘若殿下您不出去……”
“怎的?他今日还能死在这里不成?”阿弦见状双眼猛的一棱,原本悠闲地敲着桌子的手也被收回了膝上。他将两只眼睛眯成弯勾,又将头突然一转,打点精神仔细笑道:“亏的他家那位也是个殿下!阿岚,带上青碧,随本王出去会会他!”
阿弦言罢,便随即一骨碌站起身来。阿弦头上的珠翠因他身体的颤动,从而猛烈灵巧的上下摇晃着、就如同蝴蝶的触须一般。他健步如飞似的走出了凉亭,双手自然而然的背在了肩后——此举惹得阿岚突然警醒,却再也跟不上阿弦的步伐、只得在后面跑动着赶路。
待阿弦、阿岚与青碧来到别院门口时,一行人发现别院门口当真有一位男子站着。那男子果真如阿岚方才所描述的一般,穿着件厚厚长长的青黑色棉衫,看上去出自大户人家、且颇为体面。
不过那男子身上既没有戴抹额、也没有饰玉。他远远见到三人领头之中,那穿红衣裳、戴短冠子阿弦后,便如一只魁梧的黑熊一般匍匐起来,朝阿弦恭恭敬敬的作揖。男子还未上前相迎,便率先笑脸盈盈道:“祝王殿下,祝王殿下!”
“我可算把您给等来啦。小的虽不知道您上京是为了什么,但我家殿下等您很久啦。我家殿下久仰您大名,如今只想着见上您一面。我家殿下就见您一面、就见今日这一面。”
阿弦不缓不慢地朝男子走来,随后下打量着男子——这世上被称为殿下之人数不胜数,当然不缺阿弦一个。所以阿弦方才想着,自己无论如何都要问问那男子,他家殿下究竟会是何人。于是阿弦再度扬起笑脸,说道:“你家殿下究竟是哪位殿下呐?”
“我家殿下是白家殿下,前朝白太师爷的儿子。”男子如实回答道。
“白家殿下……不错。”男子话音刚落,阿弦的脸上笑意更甚。他想着自己初到京城,竟然有人便截获了他的动向、已然按耐不住。于是他表面假装乐意之至,实则却想要将计就计,想着对方的身份越是尊贵、自己便越可以从此得到惊天动地的消息。
阿弦未曾想到,白成焕的儿子会愿者上钩。
阿弦在一众人的陪同下上了马车。车上的帘子原本就覆盖着窗户,阿弦本人靠坐在车内半梦半醒,更是没有了拉窗帘看景的兴致。他就这样摇摇晃晃的坐在车上,任凭方才的众人将自己送往未知的地方。
阿岚和青碧一左一右陪伴在车旁,两人分别骑着两匹高头大马。至于从白家府上而来的小厮,则同车夫坐在一处,只不过车夫驾车、他没有驾车。今天的太阳按照晨昏的规律轮转,四周亦没有起风、天上没有乌云遮挡,一切都风和日丽。
青碧如今骑在马上,细碎倾斜的阳光默默撒向她的脸。她因感觉到眼前的阳光袭来,慢慢在骑马时眯起了眼睛。但尽管如此,她依旧把头转向四方,快速巡视着周围的街巷——街边几扇敞开的雕花窗子上,各自挂着几片形态不一的酒旗。
这时候,不知是青碧的眼前出现了幻觉,还是眼前的这一幕的确当真——她瞧见几个快速跳着的影子自某个院子里匍匐而出,再于街巷之间飞快跳跃、叫人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
青碧倏忽间掀开马车的帘子,望了一眼车内神智不清、却仍旧怡然自得的阿弦。彼时有一支铁箭飘向车内,被她顷刻间一掌钳住。青碧的脖子上出了一把冷汗,随后紧张地皱起眉头、把头转回街巷处。可那些人却早已不见踪影了。
她一边死握住缰绳继续骑马,一边另一只手里还捏着那支铁箭。青碧宁愿方才的那一刻是她出了幻觉——可惜手中铁箭历历在目、从来骗不了人。她暗暗愈发着紧地在心里想着,或许阿弦上京以来、不管那人究竟是谁、的确有人当真想杀阿弦了。
阿弦迷迷糊糊的自车里醒来,后又被阿岚和小厮接下车去。一旁的青碧见阿弦摇摇晃晃地下车,便匆忙把铁箭藏进袖内,一面自己也争上去迎接。这时阿弦松开阿岚的手,又眼瞅了一旁作揖的青碧,于是抬起头来平视前方。
前方距离阿弦不远处,挂着一块高高耸起的酒楼的牌匾,上面写着“四海升平楼”。牌匾的底下是四扇并排的雕花大门,中间的两扇被人挑开、搁置在一旁,还有两扇虽然被遮挡、但却的的确确耸立在牌匾之下。
一左一右两排门间留出了宽敞的空隙,供酒楼里外的客人往往来来。阿弦只向前走了几步,便一脚踏进了酒楼的门槛内。这时他已然不知往何处去,于是问起走在所有人前面的小厮来:“本王不知叫你什么……但你家殿下究竟在何处?”
“你既然带本王来此,想必你家殿下定然在此处等着罢。”
“不劳殿下费心,小的名叫青厝。殿下大可以放心,我家殿下正在楼上呢。小的这就带您去看他。”待阿弦一开口,走在前面的小厮便立即回过头来、倒转至阿弦一行人处。他不仅自报家门在先,而且还带着一行人上了二楼。
穿青黑衣裳的小厮在二楼的某处包间前停下。他轻轻推开包厢半透着人影的门,随后只身把头探了进去。待到不久他确认里头无事以后,才悄悄踮起脚尖、把整个身子踏了进去。小厮将身子踏进房门以后,顺带关上了两扇略微透明的门。
“祝王殿下,您进来罢。我家殿下在里面等着您呢。”
包间里竖起一扇淡色的绣花屏风,屏风前摆着一方茶几,茶几背后坐着一位安静稳重的男子。那男子先是见到青厝进来,而后又见到另一位身形颀长的男子进了屋。那位身形颀长的男子头戴短冠,额前佩戴着朱红抹额,身上除了朱砂色的中衣外、还穿着一件朱红色的短袖棉衫。
他的四肢纤细,皮肤雪白,凤眼细眉,神采奕奕。他在不经意间总是昂着头颅、抬着四肢,勾起着眉眼,仿佛像是历经打磨后的玉偶人。但尽管如此,永羲凝视着他渐渐走进屋来,心底仍旧谜一般的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这人。
永羲或许曾在江湖里见过这人。但那时的这人一袭布衣,身上的行头远不似如今齐整。所以如今的永羲总觉得自己看走眼了——眼前的人分明是令自己父亲都为之害怕的、白氏家族彻头彻尾的政敌。
他在脑内努力为自己敲响警钟,从而告诉自己眼前的阿弦不曾是朋友。
阿弦方才走进屋时,看见屏风前、茶几后端正坐着的男子,忍不住心里发愣、彻底僵在了原地。与永羲不同的是,阿弦生平多年几乎什么都见过,所以他告诉自己、眼前种种都不算作假象。只是令阿弦惊诧也不曾惊诧的是,永羲变样了。
阿弦从前只知道他姓白,但天下未必只有白成焕一人姓白。眼前的永羲同阿弦一样戴着短冠,只不过从前头上的粗抹额、变成了青蓝色的细抹额。他也不再穿月白色的长衫,而是穿着件白色的中衣、外头披着一件青黑色长长的绣金衣裳。
他的眼神平静、冰冷且深邃,眉头狠狠的蹙着,仿佛眉毛与眼睛结合为有力量的一体。永羲的嘴唇没有血色,脸庞也瘦削的吓人——他就这样直愣愣的盯着阿弦。自阿弦进屋到坐至茶几的另一边,永羲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音。
阿弦既然知道他没有开口之意,便率先挑起眉毛说道:“是白公子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白公子大抵早就知道本王的罢。”
“不仅知道,而且是十分的知道。本王知道殿下有一柄长箫,颜色碧绿,时常挂在腰间。本王还知道它叫做碧玉凤凰箫。不知祝王殿下平日出行,可否身上带有这柄箫呢?”阿弦话音刚落,永羲便低下头来笑着开口了。
阿弦见永羲方才神色紧绷,如今却又低头含笑,想着他或许是要验一验自己的身份。倘若自己当真是红衣少侠,则两人交情甚笃;倘若自己不是红衣少侠、而仅仅是祝王殿下,则两人便要各循规矩、当场兵戎相见了。
但阿弦不是白成焕,不想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却在心中想着人生在世、则难寻知己。如今的世道上,贵胄们已然明里暗里伐交频频。阿弦的父母既死于伐交,他便不再想着用霹雳手段、将同样的昔日自己杀死——虽然白成焕已经死了。
恰好白成焕已经死了,如今掌握白家的是永羲。因而阿弦从此以后,都不用再掏出心思对付白成焕了。如今悲剧既已产生,阿弦便想着将延续悲剧之人杀死、将深受其害之人护佑,从此才能拔除朽木里的蛀虫、让世间安平。
于是阿弦在一番思索过后,毫不犹豫的缓缓抽出腰间的长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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