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便是九月。议事求雨之后,刘家第一个表态缓贷半年并提前开仓。其他富户们不置可否,欧昌等大族甩了袖子,本以为此事要黄,百姓须得再苦苦。怎料三两下里,事情居然办成了。
你道为何?
原来一开始欧氏几族的顾虑不在于别处,而在于县衙一旦有机会介入粮库田产和贷款的话,难免叫人走了眼翻了旧账惹出些是非。
却听议事时,谭云山果然将一番秋后算账、问候人祖宗的架势摆了出来。这就有意思了,先犯了众怒叫人提防,你说台阶给还是不给呢?做还是不做呢?
欧氏的选择是:给,也做。他们对老谭这不过脑子的暴脾气到底有了数——你不是要做等你的青天大老爷?来,我让你做。
如此一来,其他人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毕竟流民成性迫在眼前,少薅一顿羊毛也饿不死。
这才有了眼下这一派官绅勉强合力之景象。
善良的刘兆柏想,这虽一反老爷子在世时的规矩,但天灾恐惹民变,积善行徳也好,未雨绸缪也罢,总不是坏事。
于是这一俩月来,刘兆柏同吴谭二人前后忙活了,安顿佃户等琐事皆有到场。只是到了后头情况就有些不对头了。
他发现老谭这人还真是查账的一把好手,粮贷一事是真能摸到些路数的,但凡那账本子自他跟前一过,就跟刻在他脑子里头一样。而他虽口上不言语,一板一眼干他的,但私底下逮着机会却总有意无意跟他嘀咕那么几句。
刘兆柏本能的慌了。
于是但凡涉及田产粮库簿册勾画之事时,便刻意寻机会遁走。扯着那姜云同进同出,有多远躲多远。有时还亲自躲去那城门口搬粮支摊,相貌堂堂的刘伯爵和姜主簿于是平白惹了好些娘子的秋波。沈拂还总酸他莫不是要带个俏娘回家。
对此老刘有苦难言。此地乃是官屯重区,勾连着上头的事不在少数,田产可是好几任县爷打完了转却没能理清的乱账。他深知,缓贷放粮便缓贷放粮,但涉及查账什么的其他事,那是万万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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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的过了些日子。
钱粮之事已然兜得住,再没听这个说自家亲戚又饿死了谁,刘兆柏才赶紧闲歇在了家中。
这期间,雨倒是下了一场半日的,因而不能说求雨无效,但聊胜于无吧。可现下已是秋后,又能补救得多少呢?今年的龙川少不得要绝收数千户了。
此刻,窗外的叶子有几片有些先挨不住了的意思,挣扎半天,还是蔫蔫落下,一丝秋风卷着凉意吹入了窗户——这苦夏终是要过去了。
一旁的沈拂收起了扇子:“天总算凉了。每日在家闷得是心烦意乱,阿鸰都流了好几次鼻血,下雨前这几日更燥得奶也吃不下,玩也玩不动。”
刘兆柏皱眉道:“我昨日回来瞧着还好着呢,明儿找个郎中瞧瞧。”
“不打紧,小孩火旺。前些日子你总不在,胡姨娘来院里坐,瞧着小家伙可怜,每天做了细豆腐羹端来,她倒是吃了不少,现在已好些了。”
说到胡氏,刘兆柏才想起一桩事:“是了,前儿她还同我说要把娘家的侄女带上来许个人家,说是看上那姜云,你觉着如何?”
沈拂迟疑道:“姜云和咱非亲非故的,又不知底细,这…总不好吧?同县里面的人还是莫要牵扯那么多,咱也不是靠这口子的人家。何况胡姨娘今日看上这个明日看上那个的,心思总是巴望着自己娘家的这那,没得出些岔子。”
刘兆柏轻笑:“也是,前些日子瞧着老吴的三儿子娶了咱二弟的小姨子,胡氏是羡慕的紧,硬要我去找老吴问还有没有四儿子,简直荒唐。”他无奈摇了摇头,又道:“不过她手艺却是好的,阿鸰吃不下园子里的,就送去她那多吃几顿吧,回头给她多拨些银子贴她的儿子。”
沈拂道:“我跟着尝了那豆腐,手艺是真好,旁人做不得这么细致。”
刘兆柏撂了笔,道:“我娘亲自调教的丫头,伺候人的功夫自然是一流的,不然当初他们都反对她来给爹做小时,我如何要替她说好话?”
沈拂道:“也是这么个理,母亲走的早,老爷子病的急,身边却又没个姨娘照顾,咱们晚辈伺候虽是应该,但到底是不便的。”
刘兆柏叹道:“父亲病倒,正是我忙得昏了头的时候。琐事婚事京城事,哪一样都来找我。胡氏带着孩子跪在我跟前时,我只想,既已失了母亲和几位小娘,父亲缠绵病榻又如此执意要她,做儿子的还能如何?也只有成全了。”
沈拂瞧他那模样,便知又撩起了他过去的心事,安抚道:“我知夫君一向心软,顾全大局。日久见人心,大家能体谅的。”
“可姨母仍是不忿的。”他摩挲着沈拂的手,叹道。
这姨母便是刘兆柏生母刘孔氏的庶姐,自然知道胡氏入刘府之门的原委。原来胡氏自小便被卖到孔家跟着姑娘小姐伺候,后又作为陪嫁被刘孔氏带来了伯爵府。若是一开始刘老爷子便将胡氏收了房,倒也无可厚非,可她偏是要与人不同,先是嫁与人做了正妻,终又觉得还是伯爵府的妾比正妻好,同老爷子暗通款曲数年,来伯府门前跪了又跪,没成想孔氏坚决不肯叫她进门,动静叫人瞧了去,又在京城大做一番文章,才有了那档子告发通奸险些闹出人命的事,最后,年逾一百的老祖刘宾豁出老命保下这一家老小,京城刘氏终成扬州刘氏,而刘氏的运气也随着老祖一并去了。老爷子刚袭爵便中了风,刘孔氏气的一病不起,刘家如乌云蔽日,只得把刘兆柏急从无为军唤回。
没成想那胡氏竟说要伺候老爷子送终赎罪,又来扬州刘兆柏跟前跪了又跪,兆柏思前想后,便做主叫她入了门。这一晃便是十个年头,但无论如何,孔氏终不会原谅这胡氏的。
沈拂点点头:“上月姨母送鱼来,姨娘也是避开了的。”
“姨母自然替我母亲不值,又恨胡氏害我全家至此,不然我们何须狼狈回到这里落脚?我那表姐兄弟几个本可以早早上了京,何须在此地苦苦自寻出路?”刘兆柏叹了口气,“可天大的怨怼,咱们活人还要把日子过下去吧?这么一大家子,总不能真撂下老爷子不管吧?年柏、江柏他们又还小。除了胡氏,一时半会的还能找来谁体己伺候?年轻貌美的心思活泛拴不住,可若是年纪大的,还不知是谁伺候谁呢!”
沈拂自身后绕住他的脖子,轻柔的摇了摇他,忙将话题转移到救灾一事上:“夫君一向辛苦操劳,瞧着这几日睡觉也惦记着县里的事,还说梦话呢,好在来了几场雨,大户们松了口,可算是能喘口气了。”
哪知刘兆柏叹气叹的更深:“忙活半天,却也不知是为了谁。谭吴二人相互看不顺眼,一个要这样,一个要那样,欧氏几户又防贼似的防老谭,姜云那小子也是个没眼色的。唉,不胜其烦。”
沈拂心道,这可真是多事之秋,竟叫夫君有的没的多了这许多话!只好又端起一旁的茶杯吹了吹,递到他唇边:“秋燥,夫君莫急,多喝些水。昨儿个老四媳妇说我家的绸子好样式多,想叫我回去打听开分号的事,我想着近来也没什么忙的,哥哥秋闱结束也是要回家的,咱不如带着阿鸰回泰州一趟?”
听沈拂提起刘江柏,他皱眉道:“想起一阵是一阵,两口子一个比一个懒,能干什么事?别理了。”略一思忖,又道:“我倒是忘了同你说,子坤前些日子来了信,春试定是有望了。也好,咱们回去瞧瞧老人家、看看舅哥儿倒是正事,阿鸰大了,他们还没听过她叫人呢!”
九月初,沈拂便随刘兆柏回了趟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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