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淮西又西3

沈信之如今已是快到半百年纪,他自十几岁起便在泰州干染布的营生,如今经营的钱庄布厂有声有色,他大小也算个人物了。

如今家中主仆拉拉飒飒数百人,不说比得那皇亲国戚,但至少算得上半个锦衣玉食。因而长子沈舜才能年纪轻轻便四方游历求学于名门之下,嫡女沈珺才有钱休了夫家自行再嫁,幼子沈仪才得以终日在家做他的甩手少掌柜。

至于沈拂,她原是庶出,生母黎氏在她出生后没几日便崩漏而亡,只得把她记在大夫人陈氏名下,她又大沈珺几岁,府里便称了大小姐,日子倒也不算太坏。她生的极好,像极了她母亲那孱弱娇柔的模样,自六岁起便名满泰州城,说媒的人更是早早的将门槛踏做了旧。而沈信之之所以是成功的商人,便在于他从不轻易表态,表态便是露了底,尽管他内心已有中意的人选,那人便是他旧交海陵罗家的二公子。

沈信之发家不易,因而为人极其严苛吝啬,便是黄了的葱叶子也是要专门捡起来另炒一盘下个酒,沈舜、沈仪那两个叫陈氏宠坏了的奢逸小儿,谁都讨他的嫌,但这罗二公子却极对他的胃口。沈拂那时还小,二公子早早及了冠而未娶,他来府上原不合规矩,后来沈信之收他做了半个徒弟,便时时带在身边。二公子诚恳殷切,整日跟在沈信之后面世伯长世伯短,今日有刚打的糖,明日有新鲜的莲藕,说是送来给世伯大夫人和几个弟弟妹妹尝,不过是意在沈拂罢了。但沈信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旁人倒也不好说什么了。沈家再有钱,也是商贾之流,但等沈拂嫁去县尉家,沈舜再中了举,那便不一样了,沈府就能成为泰州真正有头有脸的名门望族,这是沈信之一贯的打算。

沈拂起初自是不愿,可这婚事自然轮不到她来做主。沈信之这大闺女别的不怎么样,乖顺却是子女里的头一个,只消自己一个眼神,她便识相闭嘴。

可一切皆有命定。十三岁那年,沈拂随表姐逛个布行的功夫,便叫那扬州的浪荡子瞧上了。原本不是什么大事,每年来求娶沈拂的人没有十户也有二十户。那些个花花公子,又如何入得了他沈信之的眼?何况这人不用眼睛瞧过去便知是个纨绔子弟,一打听,那风流劲儿还是从老爷子那辈传下来的,一屋子的烂账。伯爵府又如何,谁还不知道他家是怎么回事?沈拂嫁过去焉能有好日子过?那是个过日子的人吗?因此,打一开始他便没正眼瞧过这人送来的任何东西。

沈信之吐了茶叶,头也不抬的对沈拂道:“离那些个浪荡子远些。明日起你母亲要带你妹妹回她娘家住一段,你便随我去铺子里看看账,日后嫁去罗家,左右也是要做这些事的。”

沈拂不答,只默默跟着去了。

没成想,沈信之得意没两日,便发现情况不对。上元节那日,便有人说瞧见沈拂同一俊哥儿同游灯会。后来,沈珺也来说:“爹爹,大姐不嫁罗家了吗?”

沈信之莫名奇妙:“你又在哪听的荒唐话?”

沈珺道:“他们说扬州北冀伯府的人来提亲了?听说那北冀伯甚是俊叻!”

沈信之闻言,暴起怒呵:“你两个眼睛长来喘气的?家里来没来人你瞧不见?一天到晚干什么吃的,听风就是雨,女儿家的编排些子腌臜话,都跟谁学的?!”陈氏闻声而来,搂着放声大哭的女儿,见沈信之气的脸色青紫,自己面上也挂不住,跟谁学的?还能跟谁,自然是说她这个做母亲的不是了。

只好骂沈珺:“都叫你少来凑这些子乌七八糟的热闹,回屋里去!”

沈信之最听不得人哭哭啼啼,不耐烦地挥挥手,转头便将沈拂禁了足。沈拂正是拔个子的年纪,大冬天的也没个新袄子,手长脚长的缩在堂里跪着,沈信之道:“辛苦养你到大,你倒是忘了自己怎么来的,冻个几日你便晓得人间疾苦,别叫蜂花迷了眼,真当自己是王母娘娘,做得了我的主。”

沈拂缩在角落里默默垂着头,依旧一言不发。这大闺女素日里也是个不爱吭气的闷罐子,沈信之瞧她那低眉顺眼的模样,只道她是害怕了知错了,原本打算关个半年三个月,便只关了她一月有余。

转眼间便是新年,那起子流言蜚语也就随着新年除岁慢慢的淡了。

初春时,沈氏布行装点一新,布的样式也比别家多了几倍,客人便络绎不绝,连官爷家的亲眷也常来光顾,沈氏在泰州商会里也是风头无两。这一日,恰逢新任知州王立方陪着夫人来逛,沈氏夫妇自然全程陪同,连买带送的,王夫人硬是快买下了半间铺子,往来送运时,陈氏便趁机邀夫人去逛园子游湖吃茶,夫人竟也欣然应允。

沈氏夫妻笑没了眼。

于是风和日丽的一天,知州夫人慈祥的瞧着沈珺扯着沈拂在船头打闹,便笑道:“还是有姐妹的好。”

捻起一块糕点尝了尝,转而却有些伤感:“我是父亲的幺女儿,哥哥们大我一大截,我自幼便没有什么玩伴,寂寞的很。好在邻家有一姐姐,时时陪着我读书玩耍,姐姐还会做极好的点心和豆腐羹带来与我同吃。我两个嫁人后,姐姐还与我时时通信,记得我生产那年,冬天尤其冷,她还给我捎来她垫了鹅毛的软和袄子。只可惜我姐姐命不好,嫁了富贵人家却享不了福,还未等孩子们长大成家,她便害了头风撒手人寰。”说着便红了眼眶,陈氏一看这真情流露,忙赶着递绢子抚肩头。

夫人拭去眼泪,接着道:“我赶到时,她家上下已是乱做一团,夫君不在,稚子年幼,长子痛哭,姐姐的灵柩就那么孤零零地停在那处,我便是想走上前去瞧,却又不忍去。可我还是去了,只一眼,我便觉着心像被刀子绞了似的,数年不见,姐姐瘦了那么多!若不是她儿子扶着我,我险些站不住。我瞧那孩子也瘦的跟个小鸡子似的,还要撑着应承各家来的人,真真是可怜。想到他日后娶亲拜别双亲,左边的椅子空落落,我便于心不忍,叫他唤我干娘。”听到此处,陈氏也不由得鼻头一酸。

夜里,陈氏将此事说与沈信之听。

当夜,沈拂便被赶到祠堂跪着领了家法。

王夫人口中这位姐姐是谁,自然不消说了。没成想刘兆柏这浪荡子竟有如此能耐?沈拂这乖得像鹌鹑的哑巴闺女竟敢这么对着自己老子釜底抽薪?叫他沈信之在旧友罗家面前失了颜面,更叫那多嘴之人看了笑话?!

“没成想,你是个有本事有主意的!”沈信之握着快打成锅刷子的竹子咬牙切齿,恨不能打死她,而沈拂的背后上早已没块好肉,她一路闪躲带退避,终是晕了在那门边。

陈氏拦住了沈信之,急道:“我早说她是个犟种了!如今你再打她又有什么用!你还当她是你闺女呢?!把人打死了,王府伯府如何交得了差!”

沈珺闻声也赶来凑热闹,劝道:“爹,娘说的对啊,如今这城里有头有脸的哪个不晓得那北冀伯爵?那北冀伯相貌倒是一等一的好,大姐姐这点倒是很配得!再说了,她若做了伯爵府大娘子,又跟王家沾亲带故,咱们脸上也有光,生意也好做不是!不比同罗家做亲家好?”

哪知沈信之一巴掌扇上她的脸,怒喝:“闭嘴!滚回屋里去!”

沈珺捂着脸:“爹,您打我?”

陈氏一惊,却扭头对沈信之狠道:“打得好!如今老爷是在气头上,她这没鼻子没眼的偏来触你的霉头,原是该打!”

沈珺听娘这么一说,更是放声大哭,陈氏心下一痛,又捡着那竹子往沈信之手里一塞:“我们这妇道人家就是不晓事,掼会给家里添乱,没得拖了您的后腿!既如此,老爷您打吧!两个闺女一起打死,红事变白事,我也赔条命,咱们一了百了,您再娶便是!”说到最后,自己又抖着嗓子哭了起来。

夜里的沈府祠堂灯火通明,家主沈信之手握着打散了的竹棍,面前的娘俩儿一个哭一个嚎,角落里还晕着一个罪魁祸首。三人的戏唱得他头痛欲裂,却又从冲天怒火中清醒了过来。事到如今,还能如何?如今整个泰州传的有鼻子有眼,都知道他沈府和知州攀了亲,沈氏布行粮房亦是络绎不绝的客人,那“扬州伯府大娘子”的名头更是传的满城风雨,至于他当年藏藏掖掖收那罗二做徒弟的事,但凡有点子眼色的,谁还稀得提?

他深吸一口气,扔了竹棍。

拉扯了数月,北冀伯府的浪荡子还是上了门。沈信之眼瞅着自己被偷了家,却也只能咬着牙送了嫁。如今瓜熟蒂落,再不顺眼的女婿,顶着个爵位也是能在外吹嘘几句,虽然他仍然瞧不上刘兆柏那做派,整天护犊子一样的拉着沈拂进出,自己这个亲爹训斥女儿,他还要在一旁拉长个脸摆他的伯爵谱儿,那冷眼瞧着自己一言不发时,沈信之的血就直往脑门子上涌——没大没小。这边沈拂挨完了骂,还要柔声解释“他生得一副眦瞪人的模样,爹爹莫要计较”,沈信之见女儿如此软弱,只得从鼻子里吭气,“有你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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