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淮西又西4

九月初九,日落十分,伯爵府的马车便慢慢悠悠停在了沈家门口,只见刘兆柏左手圈着闺女,右手扶着沈拂下了车。沈信之站在那门口瞧着,咂摸了下嘴里的茶叶,“呸”一声吐了出来,抬脚便往里去了:胳膊肘往外拐得都拐断了,瞧着他两口子都来气。

刘沈二人对视一眼,嘴角蕴起一丝无奈。

翌日中午,沈信之回到家,府内静悄悄的也没个人。只有那裹成一团的大外孙一步一颠的爬上门槛,那小短腿儿颠颠儿的够不着地,又害怕摔倒,嘴里便急得直嚷嚷:“翁翁!”

看她急的嗷嗷哭叫,沈信之觉着有些逗趣,便多瞧了会儿。终是不忍,正起身要去抱她。一青年却跨步抢在了前:“爹,您也真是看的过去!”说着一把捞起了蹬腿儿的刘溪鸰抱在怀里哄,一面说:“亏得阿拂不在,不然又要多想了!”

这青年便是沈舜。府里上下能这样跟沈信之说话的也只有他这个长子了。虽然嫡庶有别,沈舜对这温顺的大妹妹一向照拂,当初刘沈姻缘风雨满城,沈信之怒不可遏,虽说有知州夫人压着,可海陵罗家却怎么交代?这丢了的面子谁给他捡回来?他哪里能轻易放手?彼时沈舜仍在关中求学,听闻此事,连书数封信,力劝老爷子让步,说没有起到些子作用那也是不对的。

沈舜如今二十五,不要娇娘不要仆,一心只读圣贤书。连自己家的铺子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因为沈信之从不让他沾手家里的生意。自他五岁开蒙,沈舜便想尽办法的往各大书塾送,什么岳麓,什么归锦,什么华阳,哪里有大儒,他就出钱往哪里送。这长子倒也争气,读书肯下苦功夫,人也聪明,又几经名师点拨,十五岁时便出口成章,下笔成狂,这在商贾之家已是极为不凡。

因而尽管沈舜不常在泰州,但及冠时,仍有数名同乡亲戚前来打听给他说媒。可沈舜不是待价而沽的沈拂,而是要改写整个沈家命运的人,莫说是同乡了,就是整个泰州也怕难找人配得上的,沈信之拒绝的干净利落。

前不久秋试结束,沈舜便胸有成竹的归了家,没几日便开始收拾行李,到处写信与同窗好友相邀明年上京,仿佛那秋榜的结果他已经知晓了似的。沈信之瞧他那狂傲模样,忍不住就是一盆冷水:“还没到放榜的时候,莫要这么大的口气,当心如不了你的愿!”

沈舜如今已是翅膀发硬的雏鹰,哪里还受父亲的摆布,下巴一昂:“这点本事都没有,那我可枉为读书人了!”果然,来年的正月沈舜就进了京,当然这是后话。

这厢,沈信之没抱着外孙还挨了儿子训,颇有些尴尬,不知怎的,原先安静的像个鹌鹑的瘦弱小子,出落的越发有了官相,秋试回来之后便更叫他有些怵。他四下瞧了瞧没旁人,只好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那俩个这一大半天的干甚么去了?不回来吃饭也不打发人来递个话?没得叫你娘张罗一桌子饭菜没人理,埋汰吃食!”

沈舜道:“您这大早上就去了铺子,午时才回来,哪里瞧得到什么信!兆柏说是王夫人留了饭,叫我一会也去,把阿鸰也带去给他干娘瞧瞧。”

这王夫人自然是知州王立方的大娘子,刘兆柏的干娘。刘沈结亲,她坐上座喝了沈拂的茶,也是半个婆婆,沈拂他们回泰州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沈信之一听,便皱眯了眼:“哦,那原是该去的!你瞧你,回家这么些日子,今日邀这个明日邀那个,净是些无用的,却也不说登门拜访一下王大人,说起来还是阿鸰的干爷爷!太失礼了!既如此你快去库房挑些好的一并稍过去,顺道向他老人家禀告一声你明年进京的事,顺便问问他…”

他话还没说完,沈舜便打断:“不是说没放榜呢吗?这么着急,到时候如不了我的愿,您的脸面往哪儿搁?”

沈信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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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州王府,知州大人留了北冀伯一家子还有举子沈舜用便饭,饭后已过申时,天色将有些暗,丫鬟们便早早掌了灯。

沈拂带着刘溪鸰陪着王夫人一起在后院的竹林边吃点心果子,夫人在院子里种了两棵桔子树,一向维护的很好,今年刚结出果子没多久,颇有些酸,只能拿在炉子上烤一烤,剥皮闻闻香味儿。

可小阿鸰正是见什么都往嘴里塞的年纪,闻着这香味那口水是止不住的“啪嗒啪嗒”掉,扭着非要吃那烫桔子,沈拂不许,她便偷摸拿了个放凉的一咬下去,酸得整个人打了个冷筋儿,嗷的一嗓子嚎了出来,腮帮子抖的跟豆腐似的,逗得王夫人和一众女眷笑得泪花儿直冒,抱起来左一个亲亲,右一个心肝儿。

院内竹影绰绰,微风凉凉,烛火随妇人的笑声微微摆动。这边书房里,茶香阵阵,兽烟缭绕,男人们又开始闲谈进来庙堂尘土的故事。

刘兆柏少见王立方,虽然王夫人与母亲生前一向交好,他又叫一声干娘,但如今他才掌家没几年,整日忙里忙外的,也只能逢年过节捎些礼物,登门次数倒是不多。

好容易见一回,自然将谭吴二人同北冀伯府的旧事、日前筹粮赈灾的事和盘托出,又说了许多近来的见闻。

自十八岁返家以来,他常在江淮一带行走,本以为此地富庶,一两年的苦日子,熬一熬也就过了。可等他真的见到有人饿得跟破木头似的满身蛆疮时,才晓得天灾之下的普通人家究竟能差到什么境地。

许是他年纪小,生于和平之时,见过的饿殍没有老爷子见的多,心硬不起来;亦或是他心气高,见不得一家子丢官弃爵远离是非,却还要与那些子有的没的皇亲国戚、州县官员虚与委蛇。

他无数次想,原来人生百态,苦处各不相同,但人间虚伪,却又并无不同。

谭云山算是个异类,此人雷厉风行强悍精干,一两次照面后刘兆柏便知其不是混吃等死之辈。数年来,他也曾私递帖子到刘府,可碍于家中与吴家的交情,刘兆柏推拒了几次便不了了之。

直到今年清明,他在通州、楚州碰巧遇到了只带了一个随从的谭云山,一打听,原来谭知县这是来找寻未断流的水源与海产运输存放之法,以为抗旱计。远远瞧着那佝偻了的身影,刘兆柏心下不禁一阵感慨,几日后回到龙川,他又同沈拂讲了这事。

沈拂一面给阿鸰的小兜兜上绣着小树叶,一面道:“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其他的知县是如何当的,但我父亲有一好友是县尉,却也是做的是派头十足风光大胜,没想到咱们龙川的知县却叫他做的这样苦。”

刘兆柏道:“那你觉得他是个好官吗?”

沈拂摇了摇头,笑道:“我若是民,自然觉得他是好官,我若是官,自然觉得他麻烦了,他若开了先河,再得了上头的嘉许,其他官老爷可要恨死了!”百姓历来需要脚踏实地之官,此话不假,可同僚却不愿看到一个脚踏实地到如此地步的同类。

刘兆柏叹道:“若是他执意要如此为官,也不是不可行,自古也不是非得有那因循守旧的理,不过还须得是压得住场和守得住道的人来,否则另起炉灶也好,鸠占鹊巢也罢,都是以卵击石罢了。”

沈拂手里的活儿不停,道:“依我这妇人的看法,哪有什么天生正道,以命相搏终成王,得来的即是正道。”

刘兆柏闻言,正正瞧了自家夫人一眼,笑道:“我家娘子瞧着生得柔弱,原来只是坐上观!你若是男子,可不比那谭云山差!”说着又捏了捏她的鼻头。

沈拂挑眉道:“我若是男子,你我可就没什么缘分了!一堆丫头等着我娶呢!”

沈拂那话兴许无意,但却叫刘兆柏头一回动了念头,想瞧瞧他谭云山究竟有几分能耐。

如此,二人便多了些交往,一来二去的发现此人踏实肯干,确有些手段,总能探到些新奇的路子和消息。是以,才有了八月初三县衙议事上北冀伯力陈防旱要义的一番话。

可没想到谭云山这人能耐是能耐,但胆子和赌性也是忒大。那日议事上几番话炸得他在一旁舌咋心惊,所以眼见欧氏有人要借题发挥,谭云山自己又把话说的顶在那儿了的时候,他也只有暗自摇头。

刘兆柏得出可结论。此人若非故意为之,便是脾气太大,总归是易坏事的。

加之开仓放粮以来,自己与谭吴二人共事月余,他发现谭云山虽话里话外虽都是为民,实际却也总有意无意找寻各大户过去的账册登记簿,对此,他怎能察觉不到这老小子暗自的打算?

办事可以,若要拿他当枪使亦或是拉着自己下水,那就另当别论了。这不,此番回泰州小住,也是想着避避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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