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血?
姜珮在医学方面所知有限,但也松了一口气,她只听说过针灸放血,再吓人也不过就是割破肌肤接一碗血罢了,她破涕为笑:“郎君怎么瞧不起人,把我想得这般胆怯?”
沈之衍颔首,取帕子替她拭去泪痕:“是我小觑阿奴的胆量。”
有些事情他无意隐瞒姜珮,想来宫中人命轻贱,她听得也多了。
而他也算不得什么好人。
相比慎微居长夜燃灯的忙碌,风宁居仍旧平静如水,姜珮跟随沈之衍到门前时,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
有武婢来行礼问安。
姜珮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又是那个以下犯上的婢女,在承恩公府里,她母亲身边最得宠的婢媪固然有身份,可也不敢轻慢她和沈之衍的。
但想一想沈之衍对母亲的介怀,这不失为一个安慰他的好时机,她忍下不适,焦急问道:“母亲可好些了?”
“承蒙少夫人关心,娘子只是患了风寒,不宜挪动,静养半月就好。”她道,“娘子的意思奴婢已经请人知会过慎微居,公子与少夫人不必担忧。”
沈之衍待她温和有礼,丝毫不觉得被冒犯到:“尊者有疾,子女自当侍奉左右,我为阿母之子,如何能撇下母亲,独与妻子返乡?”
他道:“阿母自恃身体强壮,甚少病痛,如今却不能成行,我与新妇未见母亲一面,怎能不忧心?”
那武婢不卑不亢,拦住夫妻二人前进的路:“奴婢同大公子说过,若真为娘子玉体安康,您与娘子还是少见为好。”
姜珮见识过一次唐夫人与沈之衍的母慈子孝,她本不好多说些什么,但也不能眼看着沈之衍被一个婢子落了脸面,她满面愠色,训斥还未出口,便被沈之衍按住了手。
他的面上终于露出些不耐烦的神情,然而声音还称得上平和:“珞珈,我将你救下送与母亲,这就是你侍奉主家的态度。”
那个叫珞珈的武婢不为所动:“奴婢本来就是伺候娘子的,自然只听娘子的吩咐。”
珞珈……姜珮在想,她一副恶奴姿态,侍奉着沈府的大夫人,视少主人为仇雠,原来名字还有些趣味,年岁也不算大。
只是一晃神的工夫,一道寒光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听见青萝尖叫了一声,但她自己在近处看着,是叫不出来的。
汩汩的血从珞珈的身体里流出,色泽鲜艳,在惨白月色的映照下泛着诡异的光。
临死前的女子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沈之衍,她似乎察觉不到痛,还要挣扎着站起身来,然而又多又快的鲜血堵住了她的喉咙,竟说不出一句话。
姜珮想起,沈之衍是有随身携带短刃的习惯,只是还没在她面前用过。
若能心平气和地评价,沈之衍的手法还是极为利落的,毙命于一刀,血只喷溅在他的衣袖间,顺着昂贵轻薄的绫罗蜿蜒洇开,有一种诡异的美感。
但她心跳得极快,头晕恶心,实在无法欣赏,惊恐道:“郎君,珞珈是母亲的人,你……母亲会不高兴的。”
她回头看去,只有她陪嫁的几位侍女和风宁居的几名武婢面色惨白,不能言语,但是沈之衍的随从却神色自若。
虽说乱世人命轻贱,长安城里仍有律法约束,主家随意斩杀婢女也是要受刑的。
沈之衍不是最重视名声的么?
她以为珞珈罪不至死。
姜珮自以为十分镇定,但实际上说出来的词几乎零落不成句,沈之衍微怔,他脱下披袍,用帕子拭净手上鲜血,一道丢在那尸身上,低声宽慰道:“是母亲太任性了。”
沈之衍瞥见那几个年轻慌乱的侍女,微微有些不悦,还是伸手扶住了姜珮:“这样怕,还敢逞强?”
姜珮是亲眼见过国破家亡的,这样血|腥的场面即便令人欲呕,她还是能比青萝她们更快回过神,低声分辩:“我只以为是针灸放血……夫君知道的,我最怕饮过血的兵刃。”
她嗅到他怀里淡淡的血气,还是不安:“惹得母亲不高兴是一桩事,倘若有人声张出去,明天府尊来捉你过堂……我才要哭昏过去。”
明明上一次来风宁居的时候,沈之衍他还是极正常的,可是见过能奉骨杯与皇帝的沈之衍,她也不敢笃定。
唐夫人的轻视厌恶,会教沈之衍这等不快,甚至要拿她身边人立威么?
沈之衍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另类的关心取悦,微微笑道:“府尊只管登记在册的活人,不管死人,阿奴,是我教她又活了这样久。”
姜珮来不及细思,风宁居的灯烛次第燃起,又有几名武婢提灯而来,面色极肃:“娘子请大公子与少夫人进去。”
窗畔灯影里,是一位端坐的妇人,即便只是一道倩影,也能瞧得出是一位窈窕纤细的美人,若白云深处的巍峨雪山,高贵而端庄。
然而她的性情也冷若冰霜,婢女为她而死,竟也不出来看一看。
姜珮的腿一阵阵发软,面上倒还镇定,她扯了扯沈之衍的衣袖,道:“郎君息怒,不要与婢子一般见识。”
她望着那一个个干练简素的婢女,难以想象她们转眼倒在血泊里的模样。
“母亲耳聪目明,想来病已然见好,我与新妇就不叨扰阿母歇息了。”
沈之衍恍若未闻,向周跃吩咐道:“明日挑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妇来,路上好生服侍阿母。”
他神态宁和,不像是才杀过人的模样。
姜珮强撑着松开沈之衍的手,她心有余悸,打起精神呵斥青萝与青棠,叫她们领着玄珠越桃先回去,只留沈之衍这两日拨给她的九畹和九英伺候。
但有大公子在侧,侍女不好上前搀扶她,她自己不知道怎么挪动双脚,走回慎微居去。
“阿奴在想什么?”
月光将影子拉得更长,姜珮与他的距离却越来越远,沈之衍停下来等她:“你在怕我?”
姜珮不敢去看那有些惊悚意味的月影,控制不住眼泪,哽咽道:“我有些愚钝,想不明白郎君为什么这样做?”
新婚数日,她却像生活在两重天里,一半是少年夫妻的平平淡淡,一半是伴君如虎的战战兢兢。
她小心翼翼地问出口:“是因为母亲冷落你我,郎君心有嗔恨?”
唐夫人冷落自己的儿子想必有许久,沈之衍就算待人温和,可总有爆发的一刻。
就像安静的孩子没有糖吃,也会想着哭闹一番博取父母的怜爱……只是他的身份与权势允许他用人命来哭闹,且不会付出什么代价。
沈之衍微微一笑,示意她过来,他道:“我从不怨恨阿娘。”
在旁人看来,唐夫人实在是一个不知好歹的女子,她的丈夫与长子是她后半生荣华富贵的保证,何况她的儿子文武兼修,出落得极为不俗,不该受到如此苛刻冷淡的对待。
但沈之衍并不在意:“母亲对我恨之欲杀,是因为她同父亲的恩怨,这并非因为我不孝不悌,无论是谁处于这个身份都是一样,何谈怨恨。”
姜珮随他到凉亭暂坐,若不是时机不对,他们还能在此烹茶焚香,弹琴赏月。
她听着沈相与唐夫人的旧怨,心境安稳了一些,但不免腹诽,沈之衍若当真如此豁达,之前才不会在她面前喜怒形于色。
“父母对子女无舐犊之情,子女对父母也难以生出孺慕之心,既是无爱无恨,何必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女子生出许多烦恼?”
庸人自扰,确实不是沈之衍的性格,姜珮胆颤着伸出手,温柔替他理了一下不存在的鬓边碎发:“世人只瞧见沈家百年煊赫,阿翁镇守一方,郎君仕途坦荡,可听夫君这样说,我只觉得心疼,原来夫君竟是这样不易。”
她蓦然想起坊间关于他杀父的流言,心下一颤,却把声音放得更温柔些,劝慰道:“舅姑做父母固然有不是的地方,咱们不理会就是了,那些奴婢轻狂,拖出去打一顿也无妨,别脏了郎君的手。”
“父亲待我还是极看重的,只是更严苛一些。”
沈之衍不需要旁人为他整理仪容,他本想拒绝姜珮的好意,但此刻静夜良辰,连流动的风里都送来慵懒的味道,竟未能避开:“小人畏威而不畏德,母亲平时宽容过多,下人难免骄纵。”
他眼含笑意,道:“珞珈这样忠心,就该得到应有的下场。”
姜珮隐隐有些不安,沈之衍流露出的态度同外界称颂沈府宽仁恤下的名声似乎有些不同。
沈府的家生子们过得滋润不假,主子们宽厚和气,打赏和例钱不少,可似珞珈一类来路不明又不肯为他所用的武婢,连人也算不得,更似是他养来供母亲一笑的猫狗玩物。
他甚至允许代表母亲的奴仆冒犯他,正如儒家所推崇的孝。
亲憎我,孝方贤。
然而一旦这些蝼蚁们真正忤逆了他的心意,他随手碾死一只,也不会有人觉得是他的错。
姜珮暗暗啐一句道貌岸然,启唇笑道:“我笨得很,还有些听不明白,但只要郎君不生气,我就阿弥陀佛了。”
所幸沈之衍今夜耽搁了时间,仍要回书房去料理琐事,否则同处一室,她今晚必然要做噩梦。
然而即便没有沈之衍在侧,姜珮服了一碗安神汤,仍旧睡不安稳。
她起身推门,廊下横尸无数,尽是沈府护卫随从,鲜血漫过长阶,流入前方的屋宇,为她染就一条瑰异凄丽的路。
一个尖细高亢的女声大笑不止:“沈之衍……沈之衍……你生下来就是个怪物!”
姜珮被定住了一般,站在原地不能挪移半步。
屋内的美人秉烛走至窗前,身姿窈窕。
姜珮呼吸一滞,窗上映着的,分明是风宁居那道难忘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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