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纷争宴会

流洲楼外楼

在我今日的悲伤里,最为难过的,是昨日欢乐的回忆。

--纪伯伦

寒风吹着生锈的灯架吱呀作响,是破旧衰老的呜咽,昏黄的灯光时明时暗。

在这深井般的偏院,冷风应是从上方灌入,院内的人听得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视线却被楼宇遮挡。

舞雩将扫帚靠在怀里,搓了搓冻僵的双手。

今天,是除夕夜啊……

在极近处,忽的听到清晰而响亮的一声,有烟花窜入空中。

即便很难看到,停下工作的女子还是仰头,目光顺着掩映灯烛的雕花木窗挪上去,猛然之间。

只听一声炸响,这朵即逝的烟花不知多近、不知多高、不知多大,竟然让深井中的人也窥得一半的火光。

那一瞬,漆黑寂寥的天空照亮了,突然的亮光如利箭一般刺入瞳心,舞雩却没有眨眼,星火熄灭,刚才的一瞬却如曝光一般被她记住,她依然仰着头,看那黑幕上留下的残影。

轰动的爆炸不曾停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又有着新的绽放与谢幕。

林远岫没有直接下达什么命令,但舞雩直接向管事的姑姑辞去少主侍女的职务,讨了一份扫地的杂活。

他没有和她说,是给她留情面吧,但她知道,已是不能了……

她特意选了一处偏远破旧的小院,在这里,他不会来。

万般美好皆是昨日种种,千种幻梦具已破碎。

冷风卷起,穿透单衣,入骨滋寒,女子凝视夜空,影像消失了,在她的幻觉里,肩背上传来一阵暖意--

有一件狐裘披在身上,尤残留他的体温。

苍白的长指相互交叉握紧,似是承不住那段回忆,女子的身体忽的抖了一下。

灯光被什么液体模糊了,变成一团圆圈。身周的一切仿佛泼洒了水的画卷,融成大块大块的冷灰色调颜料。

远岫……你有好好吃饭吗?

恍然间,婳蛾自杀前一晚对她说的话再次响起:

“他是冷酷的,我已成弃子,但我不觉得他冷酷,是我愚蠢,但我又不觉得自己愚蠢,只是心甘情愿。”

“也许在别人的故事里,我是可笑的,但在我的故事里,是圆满的。”

纤长的睫毛终是承不住泪水的重量。

我走前和那些师傅们讲过了,要清淡一些、你不喜太腻,不知现在他们做的饭,你能不能多吃一些呢?

单薄的细影久久仰着头,遥远的幕布上,回忆轮流呈现。

过去的每一年……

过去的每一年,他会给家仆一些钱币,让他们购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若是有亲人朋友在外,允许探望、甚至邀请过来。

在除夕夜,楼前的生意稍微淡一点,传统节日,人们多会在家度过。而他则在最大的后院举办宴会,为楼外楼留下的家仆。

院内中央就有水中莲花台,四周挂满彩灯、红福、对联。

性子外放的直接登台表演,大家一起包饺子、嬉闹谈笑、在午夜之际点燃爆竹。

他一般都坐在主座上看着他们。就像现在一样。

有时胆大的姑娘来邀请他,也会说上几句。但今日他摇了摇头推脱了。

林远岫以前一直觉得,热烈的气氛可以感染人,新年震耳欲聋的爆竹、漫天烟花、洋溢的欢笑声能让一个人随之而忘却烦恼、展露笑容。

英俊男子的深目下有一丝难掩的疲惫,他掠了一眼摆在檀木雕花圆桌上的饭菜,银筷搁在玉器上,竟是干净地一下未动。

似乎和之前不一样了,他只是知道,不是她做的。

仆人们怕少主的饭菜凉了,特意在每个盘下加了一份炭火。

烧红的炭块扩散热量,在团团加绒棉衣和另一套新的狐裘下,林远岫还是感觉不到温暖,削瘦的双手冰冷的苍白。

现在他觉得,能够融入热烈氛围的人,是因为他心中的阴影寒冷还不够多。

一个真正悲伤的人,不管是怎样的喧闹癫狂,他都是寂静而清醒。

就如同外界的热融化不了心中的冰。

曾经有一丝温度靠近,来着那个愿为他做饭的女子,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陪伴在孤独的他身边的人。

他能够原谅么?最信任之人的欺骗。

流洲宫殿

可我,如此贫穷,仅仅拥有梦,

就把我的梦铺展在你的脚下,

请你轻轻地踩呀,

因为你踩着我的梦。

--《天国的锦缎》

侍女领着一身酒水的椒瑛走下石桥、穿过岸边柳树、走进一个大院、又走入弯弯曲曲的花园小径。

捂着胸口挡风的女子不禁疑惑皱起秀眉。

“请问姑娘,这路真的……通向换衣室么?”

椒瑛忽然感觉很不好。她拉住匆匆的侍女,盯着对方问。

“回小姐,这是近路,穿过这儿就到了。”

那位侍女垂着头,回答得恭敬。

“……”

椒瑛松开了她,却绷紧神经,多疑,艰难条件生存法则之一。

树木掩映间似有一栋屋宇,“沙沙”近处枝叶摆动,前面的侍女转过一个弯,倏地不见了!

包络天空的烟花炸响连绵不绝,即便如此,椒瑛还是分辨出身后忽然有枝叶分开的声音,她惊地猛然回头。

“砰!”一声。

椒瑛怔怔看着面前男子瑰玮冰冷的面容。

接着是“扑咚”,重物落地。

“真恶心。”刀削般的唇角抽了抽,雪肤上幽凉的清绿眼瞳低垂着,满是鄙夷。

他踢了一下倒在地上的人。

椒瑛掠了一眼,居然是洪征王!

“怎么回事?”她出口问道,同时又抚上胸口。

凛夜寂淡淡抬起眼梢,扫视面前的银发女子,目光在她的前襟处略略停顿,忽的轻嗤。

却不答。

椒瑛自己好像明白过来,对幽荧君低首以示礼节:

“谢谢您救了我,幽荧君。”

感到这个黑衣神君的寒冰气场,她正准备说要离开,却不料被男子擒了手腕。

“你过来,我有事问你。”清冷的语气自薄唇逸出,凛夜寂从她身侧走过,拉着她的手,竟然带起凉风。

如墨的黑发在她面前一晃而过。

下一瞬自己就被拽得调过来,向着前方偏僻的小院走去。

“幽荧君、请您不要拉我,我自己走。”大抵是和这些神君王侯相处多了,她不避讳地用另一手推男子,凛夜寂走得太快,她被拽得胳膊疼。

她只轻轻推了一下那有力的手臂,幽荧君猛地甩开她,一言不发。

椒瑛也没什么好脸色,她很疑惑,这个神君要问她什么?

刚才的侍女,是洪征王的人吧?那幽荧君怎那般及时赶来?他为何要救她?

他明明如此讨厌她。

来到小院,黑衣男子又把她扯了过来,在她身后不远处就是墙壁。

其他神君究竟是怎样的?他们都不把别人当做人来看罢!个个精致天颜、却有魔鬼般的心肠,这样说来,烟霞君枭衍倒是善良的神君了。

她心中比较猜测着。抬头毫不畏惧地迎接幽荧神君的冷漠目光。

“您要问我什么?”女子冷淡开口。

凛夜寂抱着双臂低眼看她,不带任何感情地问:

“你和江怀侯是如何认识?”

这下椒瑛瞠了目,他问这个干嘛!该不会是……是……?

看着暗紫眸中奇特的愕然情绪,凛夜寂的眼神似乎结了冰:

“不要乱想,椒瑛。”

背对墙的女子眼睫一颤,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低喑的尾语,仿若魔鬼的呼唤,危险而魅惑。

椒瑛闭了一瞬眼,挤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奇怪猜想,回答:

“他救了我的命。”

“哦?看来你的命常常需要别人救啊。”黑衣神君嘲笑道。

他就已救了她两次吧?

女子一咬牙,真想顶回去,但她没有,她不会那么做,她绝对不会试图战胜权力更高的人。

只有躲。

“我只是运气好而已,有幸得到神君帮助,像我这样低贱的人哪里有能力自己保命。”

你不是就喜欢嘲笑别人么?那我便自嘲好了。

凛夜寂冷着脸思考:和湟郁的讲述差不多,救命。但是,像湟郁那种人,即便救了她也不可能将她带在身边、关怀有加,他为何愿意照顾这个女子?

幽凉的目光又扫了她一眼。

她姿色可以,但绝比不得仙境仙子,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如何对新遇到的人有一丝感情?

除非……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

“还不到十天呢。”椒瑛平平回答。

“你之前从未遇到过他?”淡绿眼瞳微微眯起。

女子忽的张大眼,她该告诉这个人么?

“嗯?”低喑的问语,颀长的身形上前一步,带着一种无形压迫。

“您问这些做什么?”椒瑛忍不住也皱起脸来,前倾身瞪着他低吵:“我失忆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样他们的距离又缩短了一分。

就在这时,身为神君的凛夜寂感到一种波扫过他们--神力探测波。

原来是湟郁觉得时间太久,同时他本就不信任那个侍女,便用神力寻找椒瑛的位置。

这种波对于扩散到的地域会建立模型,像仙境的诸岛,都有对抗的屏蔽系统。

凛夜寂忽然猛地一推椒瑛,手指所触一片湿冷--大概也粘上了她前襟的酒水。

“啊……”椒瑛被他推得直接撞到墙上,闷哼一声。

男子汗颜,他只是想拉开一些距离,怎这么不经推。

椒瑛忍着痛抬眼瞪他,同时幽荧君那薄凉的声音说:

“你走吧。”

“告、退。”

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以后,椒瑛立即准备从他身旁跑开。

忽然兔毛披肩被揪住了。

“我希望你不要诬陷我。”

凛夜寂又提醒到,他可不希望这个女的跑到孤光君那里哭哭啼啼说他欺负她。

椒瑛没有回头,她现在越发不怕这个神君了,讥诮道:

“我为何要诬陷您?就算您害了我、我也不敢。”

黑衣男子松了手。

要是一般女子,他一定会说:

滚。

椒瑛来时小心,道路都记在心里,她不换衣服了,她要到湟郁身边。

白金锦衣的江怀侯长身玉立于石桥之上,夜风拂动碎金长发,恍如梦中仙人。空中的烟花依旧,男子目光淡淡,不知思索何事。

耳边传来脚步声,他投去一瞥。

“湟郁……我回来了。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椒瑛停了下来,很长一段路,对于她这个逃跑小能手一点不累,毫不喘气地继续说:

“我想到那个谜底啦,曹操字孟德,九头鸟是鸠,所以这个人是孟德斯鸠。”

女子一脸期待,而对方只是略点头,对此似无兴趣。

“你没换衣服。”

他开口道,清朗的声音如旧,终是淡了些。

椒瑛垂下眼,他果然会问,不过她也打算照实说:

“那个侍女好像是洪征王的人,她领我去了一个很偏的院子,然后洪征王忽然出现了,但是很巧幽荧君也在,他打晕了洪征王,他似乎很讨厌我,后来我也不想换了。”

湟郁微颔首,他也探测到了倒地的洪征王,这个人也在,是他大意了。

事情经过在他猜测之内,然而下一刻,他却问:

“椒瑛,你喜欢幽荧君么?”

语气如昔平静。

那日船上,他也不是没有注意到椒瑛和凛夜寂之间的眼神接触,再加上方才之事,他便想问清楚,他关护椒瑛,却不能给予另外的情感,如若椒瑛真的对凛夜寂有一份心意,他或许还能帮助她,总不能一直把她拴在身边……

这便是他临风思索之事。

椒瑛被这个冷不丁的问题震了一下,凝着那青蓝如深海的眼眸,随即便是浓浓的忧伤浮上心底--

江怀侯,江怀侯啊!你们都是这般冷情之人。

若说我喜欢什么人、那当然是……当然是……

椒瑛直直看着他,她自是不知自己方才和凛夜寂的“亲近”被眼前的男子看到。纯净的紫眸里,是不可置信的难过。

“你为什么,会这么问我呢?”椒瑛低低开口,却是浸透了悲伤,“人们喜欢的,难道不该是对他们好的人吗?幽荧君看不起我,我和他也没有接触过几次,怎么可能喜欢他?我……”

她嗫喏着、犹豫着,不敢说。

却还是表达了出来:

“我……虽然和您只呆了数日,但这些天你对我那般好、您不知道,你是我记忆中,对我最好的人,”一股酸涩涌上喉间,“我是一个下层的女子,身份低贱,你是王侯,却不嫌弃我,平等地和我相处,其实在我心里……在我心里……”

椒瑛忍着酸酸的心。

江怀侯几次微蹙长眉,却没有打断她,那沙哑的嗓音继续道:

“你是最珍贵、是我最喜欢的人……”

银发女子低着头,绒绒的睫毛上已粘了晶莹的小颗泪水。

湟郁用净长的手指微微抬起她的下颌,泪珠汇聚,滑在眼角。

深邃的眸光端详着,红唇轻启:

“一个普通的问题,怎么就哭了?”

温暖的指腹抹过眼眸,为她拭去泪水,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男子叹了口气:“首先,你的身份不低贱,以后不要这样说自己,其次,幽荧君就是那样性格,你不要为此烦恼,最后,要记住,阿瑛。”

两边泪水都已慢慢抹去,湟郁放下手来,凝视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说:

“不要对我有超过普通的感情,我只会护你,但对于你其余的感情,我不能够回应。”

他语调仿佛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那清风明月般,雪夜洞箫般,珠玉相碰般。

察觉到椒瑛朦胧的心意,他便后悔自己忘了早些和她讲清楚,他可以陪着椒瑛做任务,保护她,对她温柔地微笑,但他的心……已经死了啊,在那胸腔中,已经没有真心了啊,他给不了她名为“爱”的东西。

“砰”一声轻响,什么东西碎在石桥。湮灭于热烈的烟花声中。

在椒瑛白皙的脸庞,那道隐约可见、犹自闪光的冰冷泪痕,是它存在过的痕迹。

接着,又是一滴。

那是酸胀的心再也无法承受的、咸咸的水。

刚刚开始……那样纯净柔软的心意,一下子就把它掐灭,告诉她莫要痴心妄想。

“我记住了,湟郁。”两道泪痕在冷风中些微刺痛,她低着眉眼,用她觉得他能听到的声音,向他保证。

惊人天颜的男子似乎看到有一道闪光滑下,和烟花一样转瞬消失。

“你又流泪了么?椒瑛。”他问,嗓音清润,其实没有丝毫感情。

椒瑛摇了摇头:“没事,眼睛有点干。”

她想起记忆深处的一首诗:

如果我有天国的锦缎,

以金银色的光线编织,

饰以湛蓝的夜色与洁白的昼光,

我将用这锦缎铺展在你的脚下,

可我,如此贫穷,仅仅拥有梦,

就把我的梦铺展在你的脚下,

请你轻轻地踩呀,

因为你踩着我的梦。

但他,都不屑于踩一下。

请你轻轻地踩呀,

因为你踩着我的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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