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华宫

这是语黛第一次来到漪花君的领地，珊瑚色长发由紫珠发簪编在脑后，身着桃红裙衫的女子小心地跟随枭衍踩着花苔小径向宫殿行去，小径蜿蜒升高，两侧百花如云，莺啼鸟啭，而隐现于花雾间的华美宫殿精巧层叠，远看宛如一朵盛开的粉白牡丹。

语黛虽惊羡于沁华宫姹紫嫣红的仙境美景，可她心中却是黯然而忐忑——她和枭衍回到蓬莱仙境后，漪花君就请她的哥哥来作新年团聚，而她，又以什么样的身份，和烟霞君一同出现呢？

眼光随意一扫，便瞧见身上的华服锦衣，这是枭衍特意为此次赴宴而为她挑选的。她起初便表明自己不愿来，可一向轻佻随意的烟霞神君却意外专注地握住她的指尖，看着她说：“不要离开我，低低，走到我的世界来，也许会很难……但在路上，我会一直在，为你遮风挡雨。”

那专注严肃的声音犹在耳畔，回想起来令她不知所措。他们身份是云泥之别，她要走到他的身边，何其艰难、然而——原本就是他给了她第二次的生命，不管是从哪个角度去想，即使最后自己遍体鳞伤，再次坠入尘埃……她已做好最坏的准备，而在那之前，在路上还有好光景。

思至此处，语黛转眸看向走在她身前峨冠华服的烟霞神君，她不由得收了收被枭衍拉着的手指，露出一个明净的笑容，恰巧此时，枭衍回首，凤目含笑。

“低低，这里有无你中意的花儿？等回去我们也栽上。”

“嗯……”语黛歪头思索，只听细声软语道：“我想栽一棵……”

然而语黛并没有说完，便被另外一声悦耳的娇喝打断：

“哥哥——！”

两人闻声抬头，繁花小径末端、宫殿门前洒满花瓣的走廊台阶处，一袭亮紫露肩霓裳的漪花君熙玉一手怀抱心月狐，一手叉腰，高抬小巧下颌，正在高处俯瞰他们，在漪花君身后，侍女绿池垂首侍立。

熙玉立即便注意到了跟在哥哥身旁的语黛，眼风如电一盯，她蹙起眉，螓首朱唇的容颜略过一丝不悦，即使离了一段距离，语黛依然能感受到那灼灼的厌恶感，她心底顿时难受，忽然，她却感到指尖被收得更紧——却是枭衍重重握着她的手，带她一步步来到漪花君面前。

熙玉一直看着语黛走近，待珊瑚发色的女子真的来到近前，她又忽然撇开目光，将其视作不存在一般，转向自己的哥哥嘟起丹唇，一时娇颜如花。

“哥，你不会忘了我的新年礼物吧？”熙玉换双手抱神兽，碧眼明媚，娇嗔道。

“呵呵，”烟霞君轻笑，挑眉看向熙玉身后，“怎么？没有礼物就不让哥哥进去了？”

熙玉像小孩子一样鼓起脸来，动人的容颜此时也变得可爱，她故作失望地转身，领哥哥向殿内行去，一边忿忿：“哼！身边有了别人，就把我这个亲妹妹给忘了！”

枭衍回身对语黛挑唇一笑，牵着她继续向内殿走去，在熙玉身后慢悠悠道：“只是不知你想要什么礼物？天下珍奇，哪有我的妹妹得不到的呢。”一边略略欣赏两侧的玲珑宫殿。

熙玉没有回头，再次哼了一声，道：“哪需你给我什么天下珍宝，不过是一份心意罢了……而且，我哪能什么都伸手即来呢？”漪花神君忽的顿住脚步，她看着自己的哥哥，似乎想倾诉什么，却又作罢，略显沮丧地叹气：“算了，先不说那人了，哥哥你的办法根本不管用嘛。”

枭衍听罢，却凝起长眉，墨色的眼瞳里似在考量，他是否该将自己在人间见闻告诉熙玉呢？最后，他只是轻松而随意地戏谑：“哦……我们的花君也碰上了硬钉子。”

兄妹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虽然像是在拌嘴，但语黛能感到两人无间的亲情，她沉默地走着，甚至惘然琼宫中的各式奇景，水池中央有一朵七彩莲花，白玉窗格间雕刻有紫晶梨花，虽然枭衍一直牵着她的手，可那温热掌间的手指却渐渐冰凉，她脸上的笑容也沉寂下去。

走向他身边的那条道路，何其艰难。

他们走过一道缠深紫花枝的浮桥，来到了沁华宫的餐厅，一路行来，整座宫殿多为紫色调，餐厅也不例外，地面铺有紫晶八角莲花纹地砖，两面通透，各立有三根绘浮雕圆柱，中间挂着的烟紫纱幔随微风轻晃，其上还用银线勾勒百花图景。

屋顶上方垂下倒树状的透明枝型吊灯，空旷的大厅中央放置有一张圆形檀木桌，漪花君莲步行至桌旁，拿起紫水晶花瓣状酒杯旁的银铃摇了摇，皓腕上的金玉手链也随之叮叮轻响。

着粉裳的侍女排着队，脚步轻盈，手捧珍馐美馔鱼贯而入，霎时便琳琅满目。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熙玉转眸过来，慵懒地挥了挥手，美目流盼间却有冷意，分明对着语黛说，“不要打扰我和哥哥……”

然而她的命令还未说完，就听枭衍认真道：“熙玉，大哥现在不想孤家寡人了，低低要和我一起。”说着，紫发男子轻轻一拉，将语黛拉至身前，又搭上她的手臂。

高大的男子身形将语黛笼罩住，给予她一种被保护的感觉，粉发女子一时愣怔。

熙玉登时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她不曾想哥哥居然如此执着，可她偏偏轻视那些下层的人，于是明艳的脸庞露出愠色。

“哥，我们一家人吃饭，你怎么能让个外人来？”

“熙玉！”听得自己妹妹不善的话语，枭衍立即冷声喝止。

没想到，一直不做声的语黛却忽然恭敬地欠了欠身，低眉敛声道：

“烟霞君、花君，婢子告退。”

说罢，她便要退离出去，她确实是一个外人，对漪花君来说，还是一个低贱的外人，另外，她也不想让枭衍因为她的缘故而和自己的亲妹妹不和。

“低低！”却是一声低沉呼唤，枭衍上前一步拉着了语黛的胳膊。

语黛拽了拽，没有拽动，便无奈地看向紫发男子。

枭衍微微凝眉，冶丽的面容上带了歉意，墨色眼睛如深潭般注视着语黛，温言道：“低低，你忘了答应我的事情吗？”

一旁熙玉气得咬了咬牙，她转念一想，淡淡说：

“哎，算了，别走了，正好让绿池歇歇，你留下来。”其中意味分明，便是要拿语黛当侍女使唤。

语黛明知其意，却只是顺从地答应：“……是，花君。”

枭衍看到语黛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中烦闷，他甚至有些气恼语黛的软弱，可一想，却只感悲哀，自己的其他侍女不都是这样毕恭毕敬么？而大部分的仙境中人，不都是将低层的人视作蝼蚁么？是整个环境造就了像熙玉对语黛的偏见，以及语黛的奴颜婢膝。

而他现在，只能帮助和保护他那可怜的心爱的人儿。枭衍转向自己的妹妹，加重语气道：

“熙玉，说话注意分寸，现在低低是和我平等的人，我不允许你再对她颐指气使。”

“哥！”美艳的紫发花君瞪着眼叫了一声，熙玉一捶手，气得跺脚，水晶鞋跟哒哒作响。

“吃饭！”熙玉快走两步，拉开一把雕花嵌玉的座椅，气鼓鼓地坐下。

枭衍特意坐在两位女子之间，期望减少冲突。然而他的妹妹脾气太过骄横，他们仅仅谈了几句关于人间游历的话，熙玉忽然将紫晶花瓣杯重重掷在桌面，高声命令：

“倒酒！”

听得那一声娇喝，语黛却吓得一抖，知道是在命令自己，她立即站起身去提酒壶，不料云霞窄袖却挡住了她的胳膊，枭衍修长的手抢先提起青玉酒壶。

他换到另外一只手，腾出的左手将语黛按回座位，一边看着熙玉的眼睛，带着严肃调侃：“你都多大了？还让哥哥伺候你？”

“哥，又不是要你倒酒，那不是有侍女吗！”熙玉握着寒玉筷，美目一瞪。

枭衍坐下，对熙玉维持住一个冷淡的笑，道：“熙玉，我已经说过了，低低她不是侍女，你不能……”

让语黛坐在她的座椅上一同吃饭她就已吞了一口气，如今这口气撒不出来，还要与他们那种人平起平坐，熙玉气愤不过，面色一冷，妩媚的笑容全失，“啪”一声将玉筷拍在桌面。

“哥！”她喊了一声。接着拿玉指指着语黛，咄咄追问：“哥！你是认真的吗？难道你还要那贱人作我的嫂嫂不成！”

“熙玉！”枭衍面色更冷，他拦下了熙玉直直指着的手，字字严肃道：“我是认真的，还有，你不能侮辱她！你侮辱她就是在侮辱我。”

“你疯了！”熙玉忽然吵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就算我没意见、我能接受她，你觉得……家族里的人会答应么？你觉得你真的能跨越得了阶级的鸿沟？别人会怎么看你们！”

“够了！”低沉的男声冷喝，止住了尖细的质问。

接着便是刺耳的刺啦声，枭衍退开座椅，拉着语黛站了起来。

“熙玉，人和人应该是平等的，就算别人错了，可你不该错，就算有人不认可，可你不该站在大哥这边吗？是我以前太娇惯你了，你总是这样吵，我们也没法好好吃饭，我和低低先走了。”

沉郁的男声缓缓说完这些话，枭衍便拉着语黛头也不回地离去。

漪花君独自留在几乎未动多少的饭桌旁，看着渐行渐远的哥哥，她忽然尖声喊：

“枭衍！你怎么能……”

两行眼泪忽然从花君芙蓉般的脸颊滑下。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变成自语：“怎么能丢下我……只是为了那个低贱的女人……”

而刚刚走出宫殿的两人却碰到了着深红华服的魍魉君龙格和绿池，枭衍一直知道龙格对自己妹妹有一份真情，若是往常他定会调侃几句，此刻他心情亦不佳，只是点点头便错身而过，龙格却察觉出异样，在他身后问道：

“烟霞君，熙玉怎么了？”

枭衍仅是微微偏头，嗓音不复往日轻佻，有些沉重地叹道：“你去看看她罢。”

侍女绿池将龙格领至餐厅前的花桥处，回身作揖道：“魍魉君，请您稍等，我去通报花君。”

龙格颔首，看向殿内，恰此时，烟纱飞舞的精巧楼阁中传出“哗啦啦”的碎裂声，接着便是急躁的“噔噔”脚步声。

男子一皱眉，心中担忧，也不等绿衣侍女通报，便提步上前。

楼阁内，漪花君对着满桌琳琅佳肴狠狠一挥羽袖，一道暴戾的气流拂过，细瓷玉碟顷刻碎为满地狼藉，她起身，正要走出去，便听绿池在红锦牡丹的屏风后唤她：“花君，魍魉君来看您了！”

熙玉顿住脚步，赶忙背转身去用柔荑双手揩去脸上泪痕，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回身准备应答。

却不想，那个红发的神君不知何时已走了进来，男子手中托着什么，被一块紫色绒布遮盖住，见她转过身来，起初凝重的神色被不着痕迹地掩盖下去，露出一个明朗而宠溺的笑容。

“熙玉，不来瞧瞧我带给你的新礼物么？”说着，龙格抬了抬手中被覆着的东西。

明艳的花君瞥了一眼龙格手中的礼物，龙格看到她擦眼泪了么？但很快熙玉便恢复到往常娇媚高傲的神态，莲步轻移，细长而柔白的双腿在半透明的紫纱见若隐若现。

只听那婉转嗓音笑道：“你拿着莫非是个盘子？这次不会是送我一道菜吧。”

碧绿的眼睛注视着窈窕的紫发女子行至面前，龙格伸手将托着的东西递出，弯唇道：

“是不是一盘菜，一瞧便知。”

熙玉浅笑着看了男子一眼，涂有嫣红蔻丹的玉指抓住绒布一角轻轻扯开，碧蓝水眸间闪过一抹欣喜。

绒布下，男子手中托着一只白玉盘，而玉盘间散落着一粒粒大如指头般圆润的紫色珍珠。

“我知道你的宝贝多，这是我去人间无尽海特意采的珍珠，喜欢吗？让绿池给你磨成珠粉，作唇脂和妆粉。”龙格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旁边的侍女将紫珠拿走。

绿池接过玉盘前，熙玉取了一粒在指间，低头端详，突然叹了口气，身为花君，纵有万般荣华，可自己内心想要的，还是得不到。

龙格看到明艳的女子微微敛眉，又未对他倾诉，便先将她的心思从不开心的事情上引开，装作不曾留意到她的异样，语调轻松地开口：

“上次给你做的梅花放在了哪里？可还满意？”

熙玉一愣，回想起前些天向龙格要的梅花，本是打算送给孤光君的，可她又极好面子，自上次伤了凝扇后她又不愿道歉，自然没有送出。

她嘟了嘟嘴，敷衍道：“还在匣子里放着，不知该摆在哪里。”

看着她那微微鼓起的粉嫩脸颊，龙格忍不住想伸手捏一捏，但他又那样宠爱她，只怕美人不喜，于是只轻轻一拂熙玉散落肘处的云发，对她开玩笑地说：

“熙玉，你又不高兴了？要不要我拿笑笑草来让你笑一笑？”

熙玉抬眸睇去一眼，看着红发男子满是宠溺的神情，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

“真是气死我了！”

“什么事？”

“枭衍他居然说要让一个低贱的下层女人做我的嫂嫂！你、你不知道……”熙玉一说起来，有些激动却不知从何说起，她生气地捶拳、跺脚。

“熙玉。”龙格忽然伸手温柔地抚上她的脊背，推她向前，“不要着急，你慢慢和我说，也许我能帮你出主意呢。”

漪花君深深吸了一口气，瞪着一双美目，随魍魉君缓缓行出，一边细细讲了枭衍和语黛的一些事情。

花桥上，龙格听完熙玉的叙述，碧绿的眼睛闪过一道冷光，只听他无情地说：

“杀了她。”

“杀了她？不行，”熙玉听了连忙摇头，“我就说她几句我哥都对我怒目而视，我要是杀了她，我哥得扒我一层皮不可！”

龙格垂下眼，不知在思索什么。

熙玉冷哼一声，道：“不过也不用你帮我做什么，我自然有办法让她知难而退！我绝不能……让她毁掉哥哥和家族的名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