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洲城

生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石壕吏》

尽管椒瑛心中有事，但午后歇下，居然又睡到了暮色四合。

她颇为自责地推开门，看到白衣似雪的男子正站在窗前，看向屋外一只料峭的寒梅。

暮风从窗外吹来，吹起那仿若金线的发丝。

“对不起……我以后不在下午睡了。”椒瑛摸摸头发，脸颊上依稀有刚睡醒的红晕。

在宫殿台阶上见到的那个人让湟郁谨慎起来，他特意选了一套大房间，一直静守的男子轻轻摇头，看着椒瑛，忽然露出久违的浅笑。

“无碍。”

那一刻，挨门站着的女子有一丝恍惚。

用过饭后两人来到公会处，湟郁扫了一眼椒瑛选的任务，转眼问她：

“你选了战斗型？”

椒瑛点头。从宫殿出来后、午睡之前，她已然决定了自己的道路：

虽然之前和湟郁做的任务可以增加如体力抵抗力速度力量等属性，但终究太慢……她愈发觉得，自己不能再完全依赖他了。

她要真正变强，也许……她将第一次“杀人”。

但是她要变强啊，她要保护自己啊，若不杀人，便被他人屠戮！

湟郁却是敛起笑容，湛青的目光看入她眼里，有着凝重意味：

“我不希望你沾血，放弃这个吧，我能保护你。”

椒瑛忽的笑了，神情却是黯然的，她摇头：“保护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教会他保护自己。难道你不知道吗？你怎么可能一直在我身边呢……总有一个时刻、是我要独自面对的。”

湟郁长眉微拢，是近日来发生的事情让椒瑛如此么？或是自己的无心令她不安、开始为失去他的保护而做准备？

今日椒瑛午睡时，临窗而立的他一方面思索潜于暗处的敌人，偶尔片刻，他也会想到他们两人。

他们还能一起走多久？他觉得终有一天他会放开她，她应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找到一个庇佑她、又能给予她爱的良人。

那之后他自己呢？他不知道，或许也正是如此，他甚至有些不希望她离开。

但他不能阻碍她变得更强……而在内心深处，他不愿意她也双手沾满鲜血、被那狂魔般的杀意侵蚀。

男子沉默，闭了一瞬眼，再睁开时，叹息般说：

“如果不行……不要勉强自己。”

夜色如墨，古道边寒鸦绕树而飞，四周散发着一股阴冷凄凉的气息。

残破的小屋前有三个官吏模样的人，夜中依稀可见老翁逾墙逃走。官吏怒喝，出门迎看的老妇苦啼。

“椒瑛。”苍茫夜色中，男子身形高拔，蕴含一种魄力，清润如月的声音中含着凝重。“留下老妇，除掉官吏几乎是唯一的方法。”

老妇已经开始致词，此时不下手，再过片刻，就不再有机会了。

蓬莱设置的诸多历史任务中，人们总结出一种万能解法：暴力解法。不管什么问题，只要用强力都可以解决。

“嗯。”椒瑛应道，声音滞重，她把手落在公会附赠的轻巧细剑上，渐渐攥紧，看着前方三个凶恶官吏。

来路明明已经想过无数遍了啊……抽出利剑，干净利落地刺下去。可他们都那样真实、即便是在下层生活中见惯了死亡的她，真的可以如此漠然地制造死亡么？

椒瑛向前迈了一步，却始终抽不出剑来。

“老婆子虽然年老力衰，还可以给官爷们做做早饭……”

周围传来簌簌的草叶声响，似乎有什么潜伏于黑暗。

椒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准备拔出剑来。

却是一只温暖的手探了出来，覆住了她微微颤动的手，女子一震，霍然抬眸。

“算了。”咫尺之间，是他那英俊绝世的容颜，暗色里狭长的双眼深如点墨。

看到了她所有的纠结犹豫，湟郁终是叹了口气，“放弃吧。”

就在这几个间隙中，老妇人已蹒跚着脚步，跟着官吏走入夜色。

椒瑛一直绷得像弦一样的身体，忽然抖了一下，接着便如释重负般放松下来。

到底还是……她垂下头。“我……”她嗫嚅着。

懦弱……她何时变得如此懦弱！内心深处，强烈的自责如海潮一般拍岸而来。

然而却有一种放松与庆幸如同逃避了一次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般浮现。

这种想法令她觉得羞耻。

黑暗之中，有什么蠢蠢欲动、已渐渐逼近。

没时间了……湟郁眸光一凝，下一瞬便听得“嗖”一声利物穿破空气向两人袭来！

毫无征兆的，椒瑛感到背部被一揽，整个人向前扑去，冷香入鼻，却是撞入男子的怀间，身体腾空而起，她被带着跃至另一处。

箭尖没入地面，尾端犹自铮然。

“把剑给我。”

随着低沉悦耳的声音，手背被温暖一裹，湟郁已持剑将她护在身后，越过男子笔直的肩背和剑刃上的冷光，黑魆魆的草影哗啦作响，凭空般显现出十几个黑衣蒙面的刺客。

“莫怕。”湟郁侧脸对身后的人低语，同时用没有拿剑的左手准确无误地包住椒瑛的手轻轻一握，示意她安心。

然而在下一刹那，椒瑛却反握住他修长的手掌，目光敏锐地四扫，寻得突破点后坚决而果断地一拽，“我们跑！”她强自镇定，对江怀侯喊道。

湟郁惊讶了一瞬，迅速回头看去，发现椒瑛找的那个方向确实无人，火石电光间，感受着紧拉自己的小手，白衣金发的男子抬起脚，跟着她跑去。

只跑了两步，湟郁便超过了椒瑛，于是成了他拉着她跑，漆黑夜幕里两人的长发拂在身后，草叶唰唰擦过他们的衣角，后方的黑衣人群起追击，湟郁一边留意周围情况，一边在心中苦笑。

他何曾逃跑过？孤光君何时会逃跑？

然而在椒瑛坚决地喊出“我们跑。”的时候，他居然同意了。

金发男子迅疾一瞥，目光如电，在两侧挥出剑气，“嚓嚓”斩断数支箭矢，凌厉而霸道的剑气尚未衰竭，如真实的坚硬刀刃一般逼近、切开黑衣的布料，嵌入追随在后的刺客身上，于是传来数声疼痛的闷哼。

然而这些椒瑛都没有任何察觉，她只是在专心致志地向来路跑，用所有的力气逃命，不是她不细心，毕竟现实中没有锻炼这种能力的机会，这是她平生第一次被追杀。

是什么人？椒瑛几乎不需其他考量，就知道一定是洪征王，早上湟郁惹恼了他，现在就派刺客除掉他们！她知道蓬莱的规则，君王不得侵犯，然而，她终究是惹上了。

心中涌出酸涩，又被她压下，她依然紧握着湟郁的手掌，从那里汲取这个世界仅有的温暖，因为疲劳她开始大口喘气。

感觉到身旁人的呼吸变得渐渐沉重，湟郁毫不犹豫地把剑向身后丢去，在剑芒没入一名刺客的胸腹之中、惨叫响起的时候，他已将椒瑛一带，轻盈地把她抱在怀间，右臂收拢起她的双腿，下一瞬，足尖点地，身形快如鬼魅地穿梭于黑暗。

“啊！”所有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被抱起的银发女子只来得及脱口惊呼，接着两方景物便如被沾着黑墨的刷子刷过一般，向身后流淌而去。

飞速变化的景象间，她却能看到他的脸，面沉似水，正一点点被更近更亮的光芒所照亮，焕发出美玉一般的温润色泽来。“湟郁……”于是，椒瑛不禁轻声地呼唤道。

湟郁抱着椒瑛赶回城内，穿过寂寥空旷的城门和甬道，直到人较多的地方，他才停下脚步，将怀中的人放下来。

椒瑛甫一落地，立即仰头看向他，眼眸查看着他的神色，满是关心，抬起手似乎想扶住他：“湟郁，你会不会很累？”

湟郁看到那紫色眼睛中的忧虑，心中又是失笑，他微微摇头，带动着金色的发丝轻晃。“我没事，不用担心。”

他在心中犹豫，为什么在她眼里，自己很弱？但……他依然不希望她知道他就是孤光君，他明白未来哪一天她或许会知道，但他不愿是现在。

看到他那俊美的面容正常，呼吸轻缓，椒瑛放下心，也拿下手来，“你跑得好快，是法术吗？”

“……”湟郁只沉默一瞬，点头：“嗯。我们回去吧。”

然而椒瑛又皱起眉，一边和他走一边说，声音惆怅：“那些人是洪征王派来的吧？”

湟郁轻凝眉，尽管对他而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也未狂妄到不思考敌人是谁的地步，是洪征王么？现在看来是他的可能性最大，但是湟郁又觉得不像，依照他了解的洪征王的性格方式，若是想要椒瑛，还不至下杀手。

那还有谁？隐藏在暗处的敌人，还有多少他不知的？

“怎么了？”湟郁轻轻一笑，眼光掠向她，唇角划出一道弧线，“怕我保护不了你么？”

椒瑛张了张嘴，只是“唉”地轻叹气。

他终究是年少轻狂，不知其严峻吗？然而想到此处，椒瑛也疑惑了。湟郁说他是江怀侯，但其他事情却未告诉她，那些错综复杂的势力，他不说，那她就只选择信他便好了。

于是她摇头，对他露出微笑，换了一个话题：“湟郁，你的剑术也好厉害呀，是从哪里学的？我可以学到吗？”

“可以。”湟郁回答，“我可以教你，只是基本素质还需要积累……”

就在这时，白衣金发的男子警觉到什么，忽然顿住，一把拉过椒瑛将她带到一颗巨大的柳树阴影下。

椒瑛心中一跳，回过神来，便看到前方稀疏的行人间有几道黑影穿行，他们步履飞快，目光凶狠，一看便是真正找人，周围百姓纷纷躲避。

她不禁担忧地轻声耳语：

“他们会看到我们吗？”

这时，一只白皙温热的手掌伸过来，轻轻捂在她的嘴上，湛青色的眼波平静如湖面，湟郁摇头，竖起白玉般的食指在唇边。

“嘘……”

椒瑛猛地愣了一下，一时间居然忘记了那些搜寻着、准备杀死她的黑衣刺客，只剩下眼前眉眼深邃的男子，他眼角下的金色蝶纹，脸颊感到的微凉触觉，以及那一声如呼吸般轻盈的“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