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偎雪眠香

流洲梅园

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

——《醉眠》

椒瑛的伤好的很慢,在悠闲中时光又过去几天,每日椒瑛下午睡觉时,湟郁会设好结界去到城内,一边留意人间新闻,一边寻找暗藏的敌人,回去时便带回一些点心或新鲜水果,尤其记得葡萄。

这日椒瑛下午醒来时,湟郁不在,那位杂事住在另一处屋内,故也听不到声响,四周寂静,仿佛环绕着小院的雪地将世间的声音都藏了起来。

睡得好时,醒后心思清明,椒瑛慢慢坐起,像是在倾听着什么,或者在发呆,今天是几月几号了?自她受伤后过去了几天?她竟然回忆不起。

过去慵懒的每一天仿佛融化的蜜糖粘在了一块,让她无法分清。

椒瑛裹了一块雪白的兔绒毛毯,又往仙鹤香炉中添了香,屋外响起脚步声,是独属于他的那种不疾不徐,又有隐隐的不可忽视的气魄。

湟郁回来了,他推门而入,手中提着八角漆红锦盒,迈过门槛便见竹榻上裹着毛毯的女子,烟雾袅袅,淡香入腑,一双剔透紫眸含笑迎他。

“你回来了。外面冷不冷?”

“不冷。”湟郁阖上门,走过去将木盒放在塌旁桌上,坐在椒瑛身边,左手里端放着一只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镶玉小盒,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立体花纹,与男子手一般长。

“阿瑛,送给你的。”玉颜咫尺,能看清他那一根根金羽般的长睫,他的声音清而缓,恍惚的温柔让椒瑛心猛地一跳。

椒瑛伸出瘦白纤细的手从他手心里接过,不确定似的重复了一句:“给我的?”

“嗯。喜欢吗?”

湟郁说话间,她已翻开盒盖——青色绫间赫然是一条紫水晶项链,银链上的水晶吊坠比拇指还要大些,天然如原石般未多雕琢,纯净如冻结的光。天晚的光线在数不清的棱面上辗转反射,整块水晶竟焕发出耀眼的彩虹光芒。

椒瑛一时未出声,只张大眼看着这块宝石,仿佛被它绮丽迷幻的光吸引。

湟郁这日出门路经流洲珍宝阁,想到椒瑛随身无一饰物,便走了进去,这紫水晶与她眼眸相似,不经雕琢的天生也像她。

“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东西,谢谢你……”椒瑛收紧指尖,再一次说了谢谢,她有些害羞,心跳得都感觉闷热,眼睛也不敢抬起看他。

看她不好意思,湟郁便说:“你不要对我说谢,你替我挡了一剑,我还误伤你。你收下它,我心里便不愧疚了。”

椒瑛一怔,忽然有些失望——这算什么?赔礼吗?她更希望只是一件普通的礼物。

椒瑛抬起头:“你实在不要愧疚——是你救了我,你忘了吗?”

她垂下手,水晶的光泽似乎也黯淡了。

看她那一幅焉白菜的样子,湟郁叹了口气,从她手里拾起项链。他原本只是随口一说,而看她这样神情,分明是期待他的感情——她期待这是他专门为她买的礼物,而不能带有任何其他原因。

“你想什么呢?我只是告诉你不必谢我。”话说到此,但愿聪明如她。

他低头解开项链塔扣,“要戴着吗?”

椒瑛不做声点头,准备接过:“我自己来。”

湟郁伸出靠近她的手臂,轻轻扳过她的肩,让她斜对着他,失笑道:“你是个倔犟的孩子啊……”

白玉般温凉的手指拂开她颈间的银发,指尖无意擦过耳垂,湟郁将项链比在她脖颈处,双手环绕过去,他垂下眼看到她低着头,密密的睫毛垂着,苍白的脸颊微红如樱花……

塔扣转过来,男子专注系扣时,椒瑛快速瞟了他一眼,蝶形花纹,高挺的鼻梁和含笑的唇角,她一伸手就能触碰到,这个神祇般的人啊……

“好了。”随着这琉璃玉珠似的声音,他远离了她。

椒瑛从梅林折了一枝梅花,把它栽到小院中来,看着她在冰雪中冻的微红的双手,湟郁问:“你又是何必?”

蹲着的女子仰头:“这是我为你栽的梅花,算我送你的礼物好不好?”

湟郁讶然一瞬,只应:“好,我接受。”

朔方城

元宵节前夕,沙岐王如往年一样带着战用物资返回朔方。

军中仍然空荡,大部分士兵要等元宵后才陆续返回。

两人翻身下马,吩咐士兵搬运物资,一边往青金石宫殿走去。不远处有两个并肩而立、身披斗篷的人影,正是沙岐王信任的内臣,性格活跃的究究见到他们,立即朝这边跑来。

究究向赫勒道安后,便转向虞青翎,迫不及待地说道:“将军,您回来啦,有个来自剑阁,自称是您师妹的姑娘等了您好几天哪!”

风尘满面的年轻将军听罢神色一变,急问:“宁巧!她在哪儿?”

眼前温和俊朗的将军从未如此流露出急切的表情,究究看在眼里,不知为何却觉得不是滋味,只告诉他:“那姑娘每日都来问,有一回我碰到了就让她去了一层来客住的院里。”

青翎万万不曾想到宁巧那个丫头居然跑到这里来,心中担心师妹,拔步便要寻她去,却生生顿住脚步,向沙岐王请退:“王,臣先行告退。”

风沙忽起,吹得两人衣摆振振,赫勒只点了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随即不再理会他,转向究究开口道:“究,随我来,近日有何事?”

青翎有略微歉意,但看沙岐王此时也不需他做什么,便疾步向宫殿行去,迎面走来的辙看了他一眼,目光不明,这位近侍一直对他有所戒备。身后,究究同沙岐王也向同一个方向走去,风里飘忽着究究的回禀话语。

“青翎哥哥——!”

一声莺语划破长空,让沙岐王都不禁闻声抬头一瞥,门廊下闪出一个娇小身影,竹青色与亮黄交织果真如鸟儿,她如灵巧的雨燕般飞下十级台阶,撞向了蓝发男子。

“宁巧……你……”虞青翎扶住师妹的双肩,心中一时又是气,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话刚刚出口,却被更能言的宁巧连珠炮似的一串话顶了回去:

“青翎哥哥!你居然骗我!”好一个活泼丫头,明眸利齿,边说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你都不告诉我你在这里!说好的要早点回去呢?说好的一大筐西域罐头呢?”

青翎拧着眉头笑起来,摊开手:“我哪里有骗你?说好的不是回去给你带罐头吗?我现在还没有回去,自然还没有罐头。”

他说起来似乎无辜,可自己也心知,他确实骗了她。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返回剑阁,自然也不知那个承诺何时兑现。

“你这是狡辩!”宁巧鼓着嘴,一扭头,便看到向这个方向走来的三人,看到了……赫勒。

沙岐王身着黑色蛇皮战袍,身材修长纤细,一手提赤红长镰,她的肤色雪白,墨发飞扬,一时让人辨不出性别。

也许是某种神秘的直觉和预感,宁巧鼓气的表情淡去,忽然一愣。

她永远……都无法像这个人一样……

沙岐王一边听两位近侍汇报和拌嘴,一边做出指示,她那能刺穿一切的目光只注视前方,仿佛四周无人,或者说,周围无任何事物能入得了她的眼。

虞青翎见宁巧扭着头,一记脑门敲上去——力道极轻,温柔地唬她:“倒是你!宁巧丫头,跑这里做什么?星拂呢?你一个人跑来的?”

“星拂他在……”宁巧回过头,一下子看到青翎束发的玉冠,心底忽地难过,一把甩开青翎的手,“我就是来看看你……!才几天不在,你就把我给你的发带扔掉了。”

好一个眼尖丫头,心细如此。

青翎一怔,又揉揉她的头,好声说道:“小丫头,我没扔,是比武时被人割断了,你不信等我拿给你看。”

他一解释,宁巧的难过就一扫而空,反而好奇问:“还有比青翎哥哥还厉害的人?”

此时沙岐王三人已超过了他们,虞青翎转头向那个背影看了一眼,眼底露出柔和的光,唇边露出一抹笑意,赞叹一般:“是啊……”再转向师妹时,却用像对待孩子般的语气轻声说:

“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早日回去罢……”

宁巧怀疑刚才自己眼花看错了,愣愣的,忽然置气:“我不要回去,明天是元宵节,你要陪我过节。”

“好,那过节后你就回去。”青翎回想起往昔,便纵容她。

“我要再给你买一条发带……万一再断了怎么办?那就买一个玉冠,这个不好看!”乌发小姑娘抓住男子的手,抓的有些紧。我才不回去……我不想再离开……

“好,都听你的。外面风大,我们先进去。”青翎任由宁巧抓着,拉着她向营帐而去。

流洲梅园

……有青酒杯,纹如乱丝,其薄如纸,以酒注之,温温然。有气相吹,如沸汤,名自暖杯。——《开元天宝遗事》

前夜又飘了一层薄雪,次日清早椒瑛走到院中,兴之所至,拿起靠墙的扫帚慢慢扫起雪来。

听得沙沙声,湟郁放下手中书,来到门前,看到椒瑛白衣银发,缓缓扫雪,关心问她:

“你的伤正在肩处,不疼吗?”

椒瑛听了,转过身来,经过几日修养,她那原本因营养不良而苍白消瘦的脸渐渐红润起来,仿佛一张褪色的油画又重新刷上亮色,那朦胧肃穆的美也变得鲜活耀目。

她笑,风华动人:“整天不动,就像那铁皮人生了锈,不疼的,你进屋去吧——”

湟郁又叮嘱一句便不再管她,回身走去却未阖门。

椒瑛一路扫雪行至院墙篱落处,见雪白中有嫣红数点,再瞧可知是落下的梅花花瓣,椒瑛抬起头,忽想到古人以雪烹茶,便又搁下扫帚,兴冲冲回屋取了器皿。

午后睡醒,湟郁又不在,椒瑛披了狐裘出小院去,寻到梅林间一行脚印,循着脚印没走多远,便看到了梅树下独坐的金发仙人。

踩雪的嘎吱轻响,让湟郁回眸一瞥。

这一回首宛如惊鸿照影,椒瑛顿住,这是让她铭记一生的画面。

红梅白雪,他的身影是一抹熔金华光,白雪映面,红梅在唇。

他便是那,襟韵洒落如晴雪,秋月尘埃不可犯。

衣襟开阔,韵致洒落似初晴的白雪,容止气质宛如秋月清净皎洁,是世间的尘埃无法侵犯和沾染的。

梅树下铺竹席,他背靠树坐于竹席之上,身前红木小案,案上一壶清酒。

“阿瑛,你醒了。”玉骨似的手执青色酒杯,对她浅笑,“过来坐吧。”

“嗯。”椒瑛点点头,狐裘尾摆在雪地里拖出一条痕迹。

她挨着他身边坐下,看到他手中的酒,便问:“酒不冷吗?”

湟郁微晃手腕,垂眼看青丝杯中的酒水,说:“自暖杯。”

“竟然还有这样的东西。”椒瑛感叹着,眼睛却一直盯着湟郁手里的酒杯,用一个孩子看糖果似的眼神。

湟郁仿佛感受到了她的视线,转眼看过来,清湛的双眸会意而笑,他不言语,只将酒杯递到她面前。

“我能用吗?”椒瑛不敢接。

“当然。”煦风拂面,雪化冰融。

椒瑛心底喜滋滋地接过,酒杯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在手心里是暖的,仰头一饮,入喉微辛,却有奇香不散。

“意犹未尽,它有名字吗?”椒瑛赞叹,放下杯时,湟郁提起酒壶又添了些。

他说:“这酒名为浮生记。”

“贴切得很,浮生中所记的事情,大概都像这酒的余味吧……让人追念……”说到后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抬眼看向远方,那蒙蒙的树、云与雪。椒瑛问自己:她的浮生,有什么值得回忆和怀念的呢?

她没有少时的记忆,下层的生活全是苦难的跋涉。……只有遇到他之后,以及此刻同他树下饮酒,才是美好的时光吧。

椒瑛转回视线短暂地看了一眼湟郁,男子垂下眼睫,笑容也淡了,俊美的面容笼着某种神秘而孤冷的气息,在她出神的片刻,他又在沉思什么?他的浮生与过去吗?

低头,看着又斟好的酒,椒瑛再笑道:“我还想喝。”

湟郁恢复了他犹如月辉般的淡远,抬眼温声说:“不可贪杯,小心你醉了。”

椒瑛又饮了几杯,随着她伤势渐好,本想问湟郁将来如何,又不忍心破坏了这宁静的好光阴,只向湟郁问了些流洲城内的逸事趣闻。

不知过去多久,椒瑛靠在了背后的树干上,头再一歪,便落到了身旁男子的肩上。

湟郁先前还含笑看着椒瑛眯着眼倚在树干上,她这一靠过来,男子脊背一僵,低头看去,银丝滑落如瀑,黏上了他的衣襟。

忽然风起,金发的俊美男子抬头,花瓣纷纷如落雨。

片刻后,湟郁抬起另一边的手臂,轻轻将落在椒瑛发间的花瓣取了下来。

“你到底醉了。”

他便是那,襟韵洒落如晴雪,秋月尘埃不可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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