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偎雪眠香

流洲梅园

椒瑛在疼痛中醒来,气喘吁吁,冷汗直冒,她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温暖最后却很伤心的梦,正想凝神回忆光怪陆离的梦境,现实中的感触却把她的心神牵走了。

额上有一块潮湿的温热在轻轻移动,为她擦去沁出的汗珠,椒瑛把眼睛睁开,就看到了烛光间莹白的玉颜,金色的睫毛密密垂着,深邃的双眼间仿佛第一次流露出其他的情愫。

“你醒了。”看到椒瑛睁开眼睛,湟郁的睫毛颤了颤,经过了几乎半夜的治疗,他知道椒瑛会醒过来,但此时看到那苍白而安静的人终于睁开双眼,他还是有些惊喜,眼里露出了光亮,拿着热毛巾的手移到脸颊处,用纯净温柔的声音低语,“阿瑛。”

可椒瑛太疼了,疼地想继续睡过去不愿醒来,疼得无法动弹,但看到他如水的眼睛,听到他温柔的声音,她便苦着脸对天人般的男子微笑了一下。

而下一刻,湟郁却微微沉下脸,轻皱着眉,他俯身靠近了椒瑛,毛巾和手落在枕边,整个人无形中散发出一种迫力,抿唇责问:“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

椒瑛一听湟郁的责怪,不自禁露出受伤的表情,想起两人间奇怪的处境,她闭上眼侧过了头,这时全身的疼痛都仿佛离她远去了,她的目光落在绣着梅花的锦被上,又似乎穿过烛光没有照亮的黑暗,看向更远的地方。

“我……不想让你受伤。”这是她最想说的话,她淡淡的说出来,仿佛也像湟郁一样没什么感情。

湟郁看到椒瑛撇开了脸,忽然想伸手摸着她的脸将她轻轻转回来,但他只是将右手的毛巾递到左手,用毛巾去擦拭椒瑛的额头,再到脸颊,一点点让她再面对自己。

“我不会那么容易受伤,我也不希望你再受伤了——阿瑛。”最后的称呼仿佛一句叹息般轻盈,却又暗藏着细腻的感情。

今晚当湟郁看到椒瑛浑身淌血地倒在他的怀里,当她闭眼睡去却几乎没有呼吸,而这都是为了保护他,在门外等待鲍仙姑的时间里,那个曾经喋血成狂、内心荒芜死寂的男子第一次有了强烈地想要抓住什么的愿望,即使让椒瑛下一次地狱再活过来他都不愿,他甚至幻想如果有一天椒瑛真的死去,就像幽荧君追捕的那个刺客一样彻底死去,那他……又要坠入那个黑暗而冰冷的深渊中去了……

直到这一次事件,湟郁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安静脆弱、又可怜的女子对自己似乎很重要,因为有椒瑛在,他才是江怀侯湟郁,如果没有她,那他就是修罗孤光。

椒瑛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男子,为他能轻轻叫她“阿瑛”在心中悄悄高兴,她点了点头,忍不住皱眉说:“我好疼。”

无意识间,这句话就像撒娇一般,椒瑛说完就咬住下唇。

湟郁眼神微动,湛青的眸间有怜悯和疼惜,他的心柔软下来,开口的话语是些微亲昵的责备:“你现在知道疼了。”

他放下毛巾,将左手按在椒瑛右肩下方的伤口处,椒瑛感到隔着一层薄薄的单衣,忽然有暖流从湟郁的掌心渗透过来,从胸口处一直蔓延入四肢百骸,疼痛随之减轻,有一瞬脱离疼痛牢笼的放松舒适。

“你伤的太重,我只能帮你少受苦累,真正恢复还需要靠你自己。”温润清凉的声音慢慢说着。

椒瑛想到这种类似输入真气的治疗会让湟郁疲惫,于是摇了摇头说:“现在不疼了,不用啦湟郁。”

“想喝水吗?”湟郁挪开手柔声问,却是未等椒瑛回答便起身从旁边的半月形松木桌上拿来一只白瓷杯。

椒瑛想起来喝水却被湟郁按住了,“你别动。”湟郁说着将温热的手掌伸到椒瑛颈后,托着她的后脑勺让她的头抬起来一点,但那样的程度还不足以能好好喝水,可湟郁已靠近过来,将瓷杯贴近不知所措又窘迫的女子唇边。

“这样……我……”椒瑛眨着眼睛,以往的沉着镇静都被打破了。

那是因为,以前的椒瑛没有心,所以她能冷静而残酷地对待事物,可现在她对湟郁……又如何能对眼前之事心平气静。

“洒出来没事,伤口不能动。”

咫尺间高华俊美的面容上,青色的眸子专注地看入她的眼里,椒瑛垂下眼,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张开嘴。

杯中的水大概只喝下一半,洒出来的都被男子用毛巾擦去。

椒瑛重新躺回枕上后,她微微转向湟郁,温柔地说:“湟郁,你去睡觉吧,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

湟郁没有回答她,反而微笑着问:

“想吃东西吗?有什么想要的?”

椒瑛摇了摇头,坚决地又问:“你不去睡觉吗?夜晚都快要结束了吧……”说着转眸看向竹帘后的夜色,依旧是朦胧而神秘的黑。

湟郁抬眼随随一瞥,用他清和淡远的声音说:

“夜晚还长,我再陪你一会儿。”

“那……”椒瑛忍不住心底的欢喜,笑容浮上眼角,在声音里也遮盖不住,“我想听故事。”

湟郁微微抬起头,垂着眼睫看她,淡笑:“你想听什么故事?”

“我想听科幻奇幻故事。”就这样和他说话,椒瑛甚至可以忘记身上的痛苦。

“嗯……”湟郁阖了一瞬眼思索,然后说:

“你以前看过的《可可叶》作者是一个笔名夜游星的人,我曾经读过他写的一篇科幻童话,和翡翠外星球有关,你看过吗?”

椒瑛一边摇头,一边说:“有传闻说夜游星是可可的知己和爱人,因为某些原因无法使用他的本名,就化名为夜晚行走在天空中的星星。”她忽然一笑,结束自己的八卦,“我没有看过太多他的故事,你讲吧。”

流洲梅园

横斜疏影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山园小梅》

椒瑛直到午间才醒来,感觉自己可以活动,她松了口气——这样就不必太麻烦湟郁,但湟郁还是体贴入微地将茶点端到床旁小几上。

屋外午时阳光极盛,穿过镂花木窗将明晃晃的光斜打在地面,椒瑛一身素衣,收拢着银发,边看那不食烟火的人微微倾身摆弄盘碟,细腻的冰瓷质地在他手里时而清响,落到椒瑛耳中却格外迷人动听,她心底仿佛有一只塞满棉花的气球越涨越大,掩不住的喜悦。

“要多吃点,才能尽快养好。”湟郁在她旁边坐下来,眉眼清和,他抬起眼,看到她正看着他,好像一直看了他很久,眼神纯净,意识到这点,湟郁微微一滞。

椒瑛自然地挪开追随他的视线,看向镶银玉箸,带着歉意笑:

“你也要多吃,还要休息好,因为我又成了麻烦,让你劳神费心的。”

椒瑛记得他的好,榻旁陪伴,深夜里讲故事,也记得画舫上,他眉间的那抹冷意,满心的欢喜归欢喜,满心的眷恋藏心底。

湟郁方才滞住,想着眼前人对自己的感情有多深浅,想着自己对她几分心意。忽听椒瑛回语客气,又似乎隐隐疏离,而他又是何等聪明灵慧之人,即使泯灭温情,却通透得一目了然,一听便知。

他只淡淡地笑:“我从没把你当麻烦,不要再轻看自己,劳神费心倒是有,但得你好了,才好。”

椒瑛转眼去看,他的高华映在光里,原本如此动人的话语,经他那出尘的嗓音说出后,却如同他的金发在耀目白光中淡去晕开,最后淡的——就成了一句来自友人的普通的关怀。

“我一定很快好。”椒瑛轻声说,说罢持汤勺将一颗莲子送入口中,转开话:“好甜、好软,湟郁,你也尝尝。”

湟郁渐渐隐去笑容,一双被阳光照得湛蓝的眼瞳深处,纷繁的思绪升起。

有时,他觉得自己对椒瑛的笑容是一种可悲的伪装,十分虚假,可他的那些举动——笑容,关怀,甚至姿态和流露的气质都如此自然而顺理成章,仿佛他真的就是那样的人,还是假面已戴了太久?

——可他的确是那样的人,或者本应该是,至少在他少年时那就是他拥有的心境。

而椒瑛又是在他少年时便相识相知的人,所以这幅温和君子的模样并不能算在骗她,只是——这一切仍在他那冷漠理智的控制之下。

那他真实的心意在哪里?在手中冷剑没入椒瑛胸膛的时候,在苍白的她无声无息靠在他怀间之时。那些愤怒、焦惧、心忧和痛惜……是真的他吗?

湟郁转眼关注着埋头吃饭的人儿,她把银紫长发别在耳后,静静地吃着,睫毛时而眨一下。

他忽然回想起那天下午泛舟湖面,他和幽荧君的对话:

“你对她有感情么?”

“我想应该有一点吧。”

“男女之情么?”

他摇头:“不会。”

……

怎么可能?不会,怎么可能。

湟郁忽的挑唇一笑,关心爱护都十分纯粹,哪有那么多男女之情。

就譬如你喜欢一朵花,一个小动物,或月光。

只是她……

湟郁为难起来,正想着,只见椒瑛转头对他一笑:“待会我想到外面转一转。”

湟郁无奈道:“我想我是没法把你困在屋内吧?”

“没事,我会走得慢一点。”

湟郁心想最好有什么来载着椒瑛,轻摇两下指间与他肤色难分的牙白玉筷,略一思忖,“正好,你还记得孤竹林的仙兽吗?”

椒瑛一时未想到湟郁的打算,只亮了水晶眼眸,对他笑道:“记得,那是我第一回见到仙兽呢。”

第二回是何时?——流洲鬼兵围城,幽荧君乘青焰黑马踏空而来。

湟郁看着椒瑛的眼睛,说起谎来从容自若波澜不惊:“今早我又遇到了它,若它还在,再劳烦它驮你。”

星日马是他的神兽,自然随叫随到。

椒瑛一喜,喜她又能见到那漂亮高大的仙兽,那只孤竹林中的仙兽和幽荧君的箕水豹全然不同,一个仿佛自九天圣光之处而来,另一个则是幽冥阴森之所。

她放下玉箸,叹:“它居然在这里?真是巧啊……”想到之前仙兽和湟郁的亲近,又猜测:“它是不是来找你的?看来它很喜欢你。”最后一句时,她温柔地笑。

“你这样认为?”湟郁无言。

椒瑛一边认真点头,一边又说:“它也许并不愿意驮着我,不能强迫它。”

“它会的。”金发男子语气笃定。

饭过后,湟郁之前带回的杂事来整理收拾,两人披上斗篷便出门去。

屋外春寒料峭,梅林雪地间果真站着一只优雅的白鹿,它的眼睛清澈温和,遥遥注视着,额心一块晶石散发出冰雪般的光芒,一看到两人缓步而行,它便无声地向他们走来。

“啊,”椒瑛望着白雪红梅间走来的仙兽,不由得感叹一声,“真的是……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了,它叫什么名字呢。”

“……”湟郁没有告诉她是星日马。“你可以给它起一个名字。”

化为白鹿的星日马已走到跟前,它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只瞥了一眼艳羡地盯着它的银发女子,便转向它的主人,低下头用鹿角轻轻蹭了蹭湟郁的手臂。

“看,它真的喜欢你。”椒瑛用一种平静的喜悦轻声说,接着摇头:“它是自由的仙兽,我觉得不该给它起名字,那样就好像成了我们的宠物一样。”

不经意间,就说出了“我们”。

我们的宠物,椒瑛笑了笑,白鹿才不稀罕她呢。

“就当是我们的朋友,也可以有一个名字。”湟郁用手背碰了碰白鹿的鼻梁,他身姿颀长,俊美的面庞挂着浅笑,嗓音清雅,宛如这素白世界中飘荡的古琴声。

椒瑛只敢瞟他一眼,立即垂下眼看着和他亲昵的白鹿,“它只认你做朋友,起什么名字的权利只在你。”

湟郁似乎觉得这话有趣,唇边笑容愈深,道:“我把权利分享给你,我说一个星字。”

椒瑛听了,不再推让,“那就叫星星。”

“……好。”

在湟郁眼神的命令下,星日马转向身披斗篷的虚弱女子,向她低头跪下。

“看,它也认你做朋友。”湟郁在一旁负手而笑。

椒瑛近乎诚惶诚恐般摸了星星的鹿角、耳朵、脸颊和鼻梁示好,又说了一堆道谢的话,才爬了上去。

他们走出梅林,来到溪水旁,有一只白色的水鸟站在溪流间凸起的石块上,在晶莹水雾间把头埋在羽毛里。缘溪向上游走去,他们看到有些地方冒出绿芽,灰色的野兔和长尾山鸡见了人就倏忽逃走,有时会遇到几间小屋,一次停驻片刻,屋内竟是左丘明在口述《国语》。

近黄昏时,暗蓝的天空中显现出白月的淡影,两人择另一条路返回,又发现一处梅花盛开之地,黄昏月下,林间飘散缕缕暗香,间或听闻几声鹤唳清音,飘渺孤凉,又宛入画中空灵仙境。

“前面好像有人。”天色暗了,鹿背上的椒瑛看着前方绰绰的影子忽然说,她拢住斗篷,声音紧张,毕竟之前有过那么多的追杀。

又响起两声鹤唳。

椒瑛忽然有些后悔——方才的清幽宁静都被自己打破了。

湟郁未感到任何杀气,在他们前方,有一塘池水,塘边植梅,暗淡下的天色里只见水面纵横交错着疏疏落落的梅枝。便了然。

“这梅树、鹤鸣,再看这“横斜疏影”,”清润的声音在冷寂之地响起,宛如煦风吹入冬夜,让椒瑛一下子安心下来,“应当是梅妻鹤子的林和靖先生。”

说话间又前行一段,椒瑛方才看到的影子是一个中年男人和白鹤,林和靖先生站在白鹤间,周身恬淡自得。

“出来一遭,看到了好多故事。”椒瑛满足地笑道。

湟郁仰头看向星日马背上的人,曾被阳光照得晴蓝的眼睛此时深邃如星海,暗淡的光线模糊了他刀削玉刻的线条,而显得神秘与华美。

“关于鹤唳,还有另一个著名的故事,便是陆机那“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你可曾听说?”

椒瑛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讲一讲。”

“三国孙吴丞相陆逊之孙陆机,少年时尝于祖父封地华亭伴鹤苦学,他日身死时,发出此句感叹,不知是回忆少年时光,抑或是后悔自己选择的不归之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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