沬邑

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

纣王帝辛的大殿之上，椒瑛和湟郁连同其他接任务者以使者身份参加宴席。

宫殿高阔，近百张长桌列于巨大的龙纹朱漆柱下，柱间垂有紫色薄纱，从椒瑛所在的地方看去，远处王座上的纣王帝辛和他身旁的妲己都还不到手掌大小。

“宾客至，请歌舞。”软腻妖娆的声音下达命令，这话语更是一声娇笑。椒瑛听得惊讶，原来这世上会有这样的美人之音，忽而又想，不知万年以前，那传说中的狐妖妲己是否就是如此。

“请歌舞！”帝辛为自己的宠妃又重复一遍。声音蛮横，全然符合多数人心中暴君的形象。

乐声起，穿着相同宫装的宫女们抬起长袖，袅袅而来。

椒瑛好奇地看着眼前对历史的模仿，又想起自己不知如何记得，史载帝辛容貌英俊，气力过人。

大部分宫女都在跳舞，却有一群宫女聚在一处掩面哭泣，竟敢公然反抗纣王的命令。

“姜皇后刚刚被她害死，那个妖女就要让我们给她跳舞！皇后娘娘啊、皇后娘娘！”

“呜呜呜……皇后娘娘！”

不知美人妲己表情如何，她忽然站起，美人生气，声音依然悦耳：“你们昨日就哭个没完，念你们对死去的皇后情深，饶恕一次，今日还在这哭！来人，给我都带下去！”

冷酷的金属声截断了乐声，一队如同铁制木偶的士兵不知从何处冒出，方才跳舞的宫女纷纷惊吓着退到一旁避开，直怕自己被误抓了去。

被捕的宫女有人哭喊求饶，有人一语不发，有人高声责骂，任是如此也无一用。

士兵押着宫女离开大殿后，不知妲己对帝辛说了什么，两人也离去，有使者随之起身，当湟郁叫了一声椒瑛时，只听一人提醒众人：“该去下一个场景了！”

于是两人相视点头，心中会意。

出殿后，高耸的摘星楼在巨石铺就的地面投下长长的影子。

摘星楼前的空地上，围聚着一群人，各种声音嘈杂交织。纣王和妲己则坐于由数十瘦骨嶙峋、衣不蔽体的奴隶所抬的黄金辇舆上。

椒瑛歪头想知道人们在看什么，却听背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江怀侯，再次相遇，实在缘分哪。”

椒瑛转身时，头脑中回想起那个紫发神君挑着笑的模样，神君和凡人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湟郁转过身，只淡淡点头：“烟霞君。”

“神君。”椒瑛在一旁行了礼，出声也低，她把自己定义为不会被注意的背景，却不能失礼。然后她抬起头，对正看着她微笑的语黛回以一笑。

那个女子消瘦不少，不知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看起来精神尚好。

“哎，你是叫椒瑛吧？”不料烟霞君却看向她来，“我们也算熟人，以后不必向我行礼了。”后面一句确实看向湟郁说的。

“谢神君。”椒瑛只是这样机械的回复，这便是她对待神君王侯的方式，除了湟郁，她只会在他面前笑，在他面前去争论一件事情。

“我们去看看吧，可别错过了任务。”枭衍含笑着提议，轻扶住语黛的手臂。

一行人向摘星楼的巨大阴影走去，枭衍的目光落在着水蓝衣的椒瑛身上，微微眯起。

在此处遇到两人，实在令烟霞君诧异，湟郁他难道也……

愈到近处，恐惧和痛苦的尖叫愈加刺耳，首先看到的是地面上一个长宽都超过百步、深近两米的大坑，边沿处，披甲的士兵粗鲁地将一个个宫女推入坑中。

透过围观者的间隙，只见被推入坑中的宫女都在四处奔跑，发出耸人的尖叫，仿佛那黑黝黝的坑中有看不见的恶鬼追随身后。与此相映的，是黄金辇舆上美人妲己开怀的大笑。

“呕——”有几位“使者”已经无法忍受，干呕一声，后退着离开了。

当椒瑛也来到边沿处向下看时，眼瞳也不禁微微一震。

“啊——！”背后传来又一声恐惧的尖叫——是语黛。

紧接着，便是烟霞君软声的安抚：“别看了，低低。”他立即抬手捂住了语黛的眼睛，拉她后退几步。

大坑中密密麻麻，尽是百种蛇、蝎子与毒虫。有几个宫女已经倒下，全身被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黑色斑点或线条覆盖，并被黑色的潮水一点点吞没，还有几个倒在地上，疯狂地扭动、打滚，歇斯底里。

湟郁垂眼漠然看着脚下的一切，他那晴蓝的双目中没有一丝的惊讶、没有怜悯，更别说恐惧，甚至连冷漠都没有，他只是那样看着。

他从地狱而来，这万虫噬咬在地狱不过平常。

上前的人大多看一眼便退了开去，此时帝辛忽然说话了：

“各位使者大臣，每人救下一个宫女，便可在孤这里得到通关令。”

来参加任务的人顿时哗然，只道沙岐王果然歹毒。于是使者们悉数悻悻离去。

湟郁一瞥，只见椒瑛面容沉静，像一只冰冷的雕塑，目光竟也同他一般漠然。

“你怎不怕？”

不料银发女子竟淡淡笑起来，她看着下方地狱般的景象，如此无动于衷、露出笑容，显得有些残忍，宛如在叙述一个故事，椒瑛用她那特有的清冷的声音说：

“我以前也害怕过……后来就习惯了，那些蜘蛛、蠕虫，只要没有致命的毒，还是可以的——和它们呆在一起。”

她的紫眸空而冷，仿佛回到了曾经，现实中蝼蚁般的生活，随着回忆，椒瑛似乎突然明白了她早已忘却的、自己的身份，心中暗惊，复杂的情绪让她快要呕吐，对自己的羞耻……甚至还有莫名对他、他们的怨恨。

然而椒瑛不知，她的这番话却在湟郁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她怎想到，她所描绘的过往场景，在某种神秘的巧合下，却也是湟郁所经历过的。

她的过去，亦是他的过去，她吐露出的，亦是他的心声。

如果你有一段掩埋的痛苦过往，而今遇到一个人，与你有着相同的经历和心灵的轨迹……

在这一刻，仿佛是一句咒语，唤醒沉睡之心，仿佛是一把钥匙，终于打开厚重的紧闭心门。

这瞬息间，他的双眸倏然张大，眼底冰融雪消，溢出潋滟的柔水。

这个孤冷的人，仿佛找到了他的同伴，他抬起手，摸了摸椒瑛的后脑勺。

“低低，我去救人，你在这里等我。”背后是烟霞君的声音，一道紫影从两人身旁掠过，跃入虿盆。

椒瑛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湟郁，看到金发男子眼中的柔软时又是一愣。

“阿瑛，在这里等我。”他的声音原本因无情而寒凉，此时似有万分柔情，听得令人心魂俱颤。椒瑛激灵灵抖了一下。

湟郁说罢便转身跃下，留的椒瑛怔了一怔，接着便跟着跳了下去。

湟郁快步走向一个极力挣扎的宫女身旁，待要扶起她时，椒瑛正从地上爬起来，受力处的衣服上沾满了汁液与残肢，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接连响起的、被挤烂的小小爆炸声：“啪叽”、“噗”……

手掌压碎了几只肉虫、白蛆和带壳的虫，又正好压住了一只长腿蜘蛛的三条腿，那个蜘蛛翻过来，露出令人恶心的发白肚皮，用另一边腿上的倒刺勾住她的手，在椒瑛起身的档口从她的手背上爬进了袖子里。

除去这个看见的，还有很多……它们爬上她的靴子，开始噬咬她的衣服，它们挂在她光顺的银发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爬上她的肩膀、耳廓。

椒瑛首先用力压了压手臂，把那只长腿蜘蛛碾死，如果它再爬到里面会很不舒服，有几条小蛇缠住她的锦靴，还未咬穿。又有人跳了下来。

慌忙的空隙间椒瑛抬头一瞥，又是一愣——黑衣黑发的男子，那惊人的容颜……幽荧君、凛夜寂。

怎么回事？为何沙岐王的任务会招来这些神君？而椒瑛只能暂且想到此——她被蛇咬了。

“啊！”椒瑛瞪着眼，看着用神力荡开毒虫的幽荧君，不禁叫了一声。

她这一叫，不远处的湟郁忽地向这边看来——他脸色一变，几乎未想便扔下刚刚扶起的宫女。

“椒瑛！”他心急如焚，一瞬便冲来正踢着脚甩蛇的女子身边，此刻他也顾不得，使用了身为孤光君的能力，椒瑛周围的毒虫当下化为湮粉。

湟郁将椒瑛抱起，飞身跃出。

“你怎么样？伤到没有？”湟郁拧着好看的眉，低头问怀里的椒瑛，他有些生气，却只能让步于担忧。

“我没事。”椒瑛冲他笑了笑，自己站了起来。

湟郁只看到椒瑛站在那里，却未看到椒瑛被咬伤，椒瑛此刻不说，他也不知。只说责她：“你不该下去。”

此时凛夜寂已救了一人，在他们旁边飞上来，他淡淡瞥了两人一眼，椒瑛是在他眼前跳下去的，当时他甚至对她的勇气有几分另眼相看，如今有少许失望。

幽荧君脚步不停，向纣王交任务时，旁边两人还在说话，椒瑛又辩，显然底气不足，低声说：“我也可以。”她抖抖衣裳，又说：“没事的。”

枭衍一手提了一人的胳膊也将去向帝辛交付，看到湟郁两人，便玩笑：

“江怀侯，可要我帮你？”

湟郁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心性孤高，自然不愿听人这般说他，他用力按椒瑛的肩膀，嘱咐：

“你的那份我来完成，在这里好好等我。”

“嗯……”椒瑛低下头。她想到自己却是鲁莽了，纵然自己不怕虫蛇，可如何能带着一个宫女爬上来？

这任务根本不是给普通人设定的——或许只有像他们那样的神君王侯才能完成，沙岐王，你……

想到那个她崇敬的人，不免难过，可另一个想法却令她倏然一震：这个任务并不是普通人不能完成的！若能承受和忍耐痛苦的煎熬，背着宫女爬上来亦是可能。

这就是沙岐王的任务，她如此苛刻，那个起于中层的人间王者，也定是凭借如此的残忍磨砺才成为蓬莱百年的传奇吧。

而当椒瑛回过神，湟郁已抱着第二个宫女跃了上来。

作者注：商王武丁时期，将商的国都迁到了沬邑，武丁、武乙、帝乙、帝辛四个帝王以沫为都，商纣王执政时期将沫改为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