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北
夜。
或许有一种直觉,青翎感觉屋外有人,他挑开狼皮帐帘,便看到宁巧背对着她,坐在台阶上发呆。
“你在这里?”青翎有些惊讶,却又似乎可以预料,她怎么还没回去?
宁巧却不回头,动也不动,两手托着腮,黑发在夜风中一起一伏,她的话像是孩子赌气:
“我就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她现在是一名小卒,今早又遇到青翎师兄和沙岐王一同走着,她自然不知师兄现在已成了沙岐王的近侍,只恼他谈笑风生。见到她,也只短暂地责说了几句让她赶紧回去的话,便又和沙岐王离去。
青翎走上前,弯腰拍了拍宁巧的肩膀:
“宁巧,外面冷,进屋来吧。”
“我要坐外面,你还像早上一样别理我。”
“……”青翎无言,有士兵走过,看向两人又立即转过头去,铜盆中烈火熊熊。
蓝发男子一撩衣摆,挨着同门师妹坐下来。
“这里可不比剑阁,晚上冷得很,我不是怕你着凉吗?”他尽量温和地和她说。
宁巧还是不动,也不做声,她心底难过,拗着气,只看向前方,火光将她的侧脸映出柔和的暖色。
青翎仔细想了想,大概这丫头是因为早上的事情恼,于是解释道:
“早上是有事,师兄现在有另一个身份,自然不能像过去那样自由来去——我说让你快回去,你怎么还不走?”
宁巧一皱眉,又让她走!少女转过脸,抿唇瞪他:“我不走,”她又转回去把目光落到两脚之间,轻声说:
“你不走我就不走。”
青翎还是把她当做孩子,爱粘着自己,他叹气:
“宁巧,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和我怄气,听话……”
脆泠泠的声音打断他:“你管不着我。”
“师兄是为了你好。”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怕被有意者听了去,当下顿住,仰头看向星空。
头顶上方群星辉煌,风携带着星火向深邃高远的夜空飞去。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辨认毕宿五吗?还记得,我们当时的……愿望吗?”
那一年秋季,老师——也就是剑阁圣人,给他们指出这一颗亮星,金牛座的α星,告诉他们上一代的人如何被强制流放入深空,而其中有一批前往了毕宿五。
“他们不会活下来的,在外星上,没有技术,即使运气好存活下来也只能过原始的生活。这是一种人口清洗。”
他们一直记得老师告诉过他们的事情——阶级、压迫……
宁巧也想起了那段往事,她自是聪敏,想师兄此话必有深意,便用询问的眼神看他。
青翎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这么说、接近沙岐王便是圣人交给青翎哥哥的任务,可圣人的目的是什么呢?难道圣人想……可沙岐王已经封王,她怎么会抛弃荣华地位去走到他们这一道上来?
良久,宁巧说:“那是你的事,可我要留在这里。”
“你呀、你呀,那里有高山流水,有林海云涛,这黄沙漫天的,千里不见一根草,你又何必跑来受苦!”青翎摇头惋惜。
看他还是不懂自己心意,宁巧急急说出来:
“可这里有青翎哥哥你呀!”
说完又觉羞愧,趴在自己膝盖上。
想到早上他和沙岐王走远,她简直恨不得跳出来抱住青翎。
英俊的面容一时错愕,青翎迟疑道:
“你……总是长不大。”
不料,宁巧搁下一句:“我已经长大了。”就站起身,走入到夜色之中。
徒留下他,看着她小巧而倔犟的身影行远不见,又仰望半空的如钩冷月,回忆起往昔的细节,不禁心中苦涩。
涿鹿之野
虽然剧痛,但果然效果奇佳,幽荧君收手起身后,椒瑛歇了歇,也能站起了。
他们继续在浓雾中前行,很快三人便发现——他们找不到方向。
椒瑛的中毒症状几乎全数消退,精神如常,她略一思忖,叫住前面脚步不停地黑衣神君。
“幽荧君,好歹同行,我微贱愚钝,不知可听我一言?”椒瑛的话中气十足,她自己也不知对这个神君为何不甚惧怕。
只是因为他救了她一次又一次吗?
幽荧君站住脚,转过侧脸,声音仍是冷淡如冰雪:
“讲吧。”
椒瑛向前走几步,一边说:
“这片空间奇怪,我觉得这样走下去并无意义,就像迷宫一样。”
“所以呢?”凛夜寂转过来,双臂交叉于胸前,似乎没什么耐心。
“您是神君,可有办法到空中一看?”
凛夜寂未语,他之前也有此打算,于是展开长指,手中莹光一闪,光芒中凭空出现一只紫玉横笛,晶莹通透,玉骨清冷,色泽惑人,与它主人气质相融。
幽荧神君低首吹笛,笛音飘渺冷寂,年轻神君修长的身影立于风与雾中,肤如苍玉,容颜瑰逸,绿眸碧绿一点。
令两位女子不禁惊叹神君天颜。
不消一时,凛夜寂向两人侧后方抬眼看去,便停下笛声,紫玉笛化作紫烟散去。
两人转头一看,俱是沉了沉心——无声无息间,那只黑色的大猫箕水豹已穿雾而来,它那两只黄金的眼瞳宛如明星一般刺穿雾气,闪耀着。
语黛赶紧退到一边给神兽让路。
椒瑛忽然想到了湟郁的仙兽。
似乎收到了主人的命令,箕水豹并未走到幽荧君身前,反而步踏虚空,一步步跃入高空中。
片刻等待,箕水豹如踩着无形的空气阶梯般奔跑下来,它甩动着有力的长尾,仰头看向黑衣神君。
神君和神兽似乎交流结束,凛夜寂垂眼沉思。
椒瑛只认为他是不愿和她们说,毕竟身份云泥之别,忍不住催促:
“幽荧君,我们虽然不自诩聪明,但请您把您知道的情况讲出来,我们即使愚笨,但也许能碰巧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帮助呢?”
沉思的凛夜寂凉凉瞥了银发女子一眼,她话说得谦虚,可别以为他听不出来里面的嘲讽。
他皱着眉,看着椒瑛,冷哼:
“你真是一点耐心都没有,本君还不至于这般小气。我只能去看箕水豹看到了什么。”
椒瑛微赧,他这是在解释吗?他刚刚在想如何用语言告诉她们……
“在空中看这实际是一块很小的区域,一旦进入后就会变得无限广阔。”
庞大的神兽在主人身旁蹲坐下来,几乎和它的主人一般高。
语黛一时不禁疑惑:“啊?”
椒瑛接话,亦是对语黛解释:“这是任务场景。”
凛夜寂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以示同意。
椒瑛转头望着四望看不透的雾气,一边凝眉思考。
“这浓雾总是不散,沬邑是纣王帝辛,如果在相近的时间段……我记得好像是……”
椒瑛低头急急回忆,又是那段她失去的记忆,每次回想起来,总会引发头疼。
她将自己的下唇咬得没了血色,使劲皱着眉头,终于想起来:
“蚩尤……传说姬轩辕与蚩尤大战时,蚩尤曾口吐浓雾,三天三夜不散,让对方迷失方向。”
凛夜寂看着椒瑛,他想起上次见她,在流洲楼外楼的画舫上她被刺两剑,险些死掉,如今再见,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轻薄如脆纸,曾经病态的美生动起来,多了几分惊艳,他不知椒瑛为何想个东西都这样痛苦,却不再多心,只道:
“附近只有帝丘,你这样说并无证据。”
“……”
短暂沉默后,语黛开口了,她的声音柔弱:“那个……神君,如果我没有记错,这里似乎就是涿鹿之野。”
椒瑛听了一时兴奋,水晶双眸里耀出光彩,喜而笑道:“涿鹿之野,涿鹿之战!”
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是十分急切着再回到湟郁身边!
椒瑛笑容未褪,看向凛夜寂,仿佛是在告诉他自己对了,她笑得明媚,对上他淡漠的脸,立即收去笑容。
幽荧君挪开视线,眯着眼问语黛:“你确定?”
语黛郑重地点头。
“那既然如此,便等待夜晚吧。”幽荧君说罢,抬手抚了一下箕水豹的耳朵,纯黑色皮毛衬得那只手白的耀眼,随后他挨着金瞳黑豹坐了下去。
箕水豹则匍匐下来,用自己巨大而温暖的身躯围住它的主人。
它的双眼一眨不眨,宛如两只金黄的灯笼。
语黛转向身旁的银发女子,问:“为什么要等待夜晚?”
椒瑛垂下眼来,在脑海的波涛中回忆,读取着另一个世界的记录:
“上古传说中……姬轩辕之臣风后,北斗七星……在北斗星座的启示下,发明了指南车,破除了蚩尤的迷雾。如果这也是一个任务的话,我们应该等待北斗星座出现吧……”
语黛笑着真心赞美她:“椒瑛,你知道这么多事情呀!”
椒瑛低头微笑,又摇头:“我只是碰巧知道……”
“坐一会儿吧。”语黛一边坐下,一边拽了拽椒瑛的衣袖。
两人挨着坐下,听语黛怅然叹息:
“夜晚何时才能降临?他们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椒瑛想到烟霞君对语黛的照顾,微笑着安慰她:
“烟霞君一定很担心你,他会尽力来找你的。”
被说的女子脸上浮起粉云,好不可爱,她立即回话道:“你也是一个美人,江怀侯也会挂念你的,你别看他平时风轻云淡的样子,现在不知急成什么样子呢!”说到最后,显然成夸张的猜想,因此也笑起来。
椒瑛却是一怔,湟郁他……也会着急吗?
不会的吧……她自己摇摇头。
“他……不会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椒瑛的话低了下去,染上了几分凄凉伤感。
语黛心中奇怪,想想又不好多问,只用温柔的语调宽慰她说:
“其实江怀侯是很关照你的,我这个外人看的也很清楚。”
椒瑛埋着头,目光看着风中一扬一摆的衣袖,心中五味杂陈,最后只闷声说:
“他心好。”
凛夜寂闭眼靠着箕水豹休息,他虽然不屑听两个女子的交谈,可两人的话却尽数传入耳中……
“唉,我也不知道,但还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那天在炎洲边缘的村庄,我是真的心疼你,看到你就像看到了过去的我一样……”此时也无他事,语黛推心置腹,说起过往的事来。
椒瑛满怀感激对上她的眼睛:“谢谢那天出手相救。”
“你受了那么重的伤,我不让你跑,你却还是跑了……我当时真担心你要被打死了啊!对了,洪征王被暗杀,你知道吗?真是恶有恶报!这样你也出一口气。”语黛平日里也是柔顺的,现在和椒瑛说起话来,仿佛早已成为至交密友,神气活现,爱憎分明。
“我听说了。”椒瑛听了对方口不遮拦的话,却是微微皱眉,她抬起眼,认真看向那双粉晶眸子里,道:
“语黛,谢谢你,可我说一句话,你不要生气”
“嗯?”
“有些话你不该说得太直……”椒瑛压低声音,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凛夜寂,她自己也知低声无用,“蓬莱派系复杂,王侯……还有蓬莱仙境里的那些……”她没有说“神君”两字。“我们不知道的,千万不要乱说出来,小心招来祸端,虽然有烟霞神君保护你,可自己也要小心谨慎啊!”
语黛明白过来,顿时捂住嘴看向一旁的幽荧君。
凛夜寂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似乎沉睡过去,依然闭着眼,安然不动。
派系复杂?神君心中嘲笑——莫非她还以为他也是那洪征王一流,倒是她心思复杂。
语黛看那边没动静,只连连点头:
“我知道了,谢谢你,椒瑛。我平日里也很少话,大概只是和你亲近些了……”
两人又絮絮说了一会儿,夜色缓缓而至。
语黛仰头看逐渐明亮的繁星,低语道:“北斗星是不是快要升上来了?”
另一边,幽荧君抬头只看一眼,又低下头去。
椒瑛细细观察辨认一番,无奈地摇头对女伴说:
“你先睡会吧,北斗星大概要到夜半才能升起,到时候我叫醒你。”
语黛睡去后,椒瑛独自坐了一会,便觉发困,不禁令她想起梅园中那些“日长如小年”的悠闲下午。
为了驱散困意,椒瑛站起来,在语黛旁边来回走着。
“沙沙……”
“沙沙……”
仿佛风神摇曳衣摆,凛夜寂半开星眸,斜瞥一眼,夜色里她在低头踱步。
当勺柄横出天边,幽荧君起身,椒瑛唤醒语黛,两人继续跟在神君身后向星座指示的方向行去。
循着北斗星的指引,他们在浓雾中找到了宽袍大袖的风后,至此,这个空间终于恢复正常,雾气消散。
“阿瑛!”
“低低——有没有想我?”
两声呼唤几乎同时响起,被唤的人堪堪回头,两位男子便走到近前。
语黛对于烟霞君当众说出的话自是一羞,螓首微低,软语问:“你们也找到路了?”
烟霞君在对她讲述并炫耀自己如何敏锐勘破谜题时,这一边,椒瑛在暗色里辨着湟郁的神色,发现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微露担忧,他湛蓝的眼里满含关切,以及再相逢的喜悦。
或许是因中毒命悬一线,只分开半日左右,再见到这个人她心里却是百感交集,喉咙发疼,她又向他走近一步,更觉他真实而令人心安。
她微笑着看着他:“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的伤现在如何?让我看看。”
椒瑛其实还未说完,湟郁便急着问她,椒瑛愣了愣,想起了凛夜寂,便如实相告,只是隐去剧痛一事。
湟郁不放心,抑或是想到凛夜寂替椒瑛疗伤让他心中别扭,坚持仍要查看伤口,椒瑛看他似乎有些固执,便依他看了。
白玉似的四指搭在腿骨上,湟郁一边用拇指抹过未愈合的伤口,一边问她: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以为没有事……”
被他温柔抚过的地方,竟然奇迹般恢复如初,椒瑛想到凛夜寂说的“祭献”,每次湟郁为她疗伤,祭献的都是他的能量……
她心疼起来。
“我会照顾你……你似乎从来不相信。”湟郁叹了口气,却隐隐觉得几分伤心。
“我……”椒瑛听出了湟郁话里的失望,正要解释,却是有人将引他们到黄帝姬轩辕部落。
椒瑛再站起时,发现幽荧君不知何时已先行一步,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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