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天降小雨,随风倾斜的雨丝腾出烟气,朦胧了半座城。

沿街而过的囚车之上,紧凑地排布着十余人,个个牛高马大,一副恶人相,除了最边上那位——单薄的衣衫,勾出清瘦的身形,窝在角落里,头偏着,轻阖双眼。

绕过这条街,便是为善司了。

为善司,为前朝皇帝所创,引一言“过有千端,惟心所造,吾心不动,过安从生”为旨要,专门收录轻罪之人,与人机会,行差补过。

一时,上下清风朗朗,被誉为盛世工程。

不过,当朝皇帝野心大于雄心,放宽补过门槛,也即是,哪怕死罪之人,亦可做着差事、领着俸禄、自在人间——哪怕京城祸乱横生,他也自认无错,只当司使不力。

于是,镇国大将军之二子陆妄,凯旋本应高升,却马不停蹄地受命赴善司任职。

当真,贻笑天下之人。

要近为善司时,囚车便走得很慢了。

“听说了吗?换了个司使,昨儿个去的人都不见得自在。”瘦的像猴儿的一人长长伸着脖子,想越过厚重墙壁去寻到为善司的影子,道:“你们说,我们会不会死啊?”

陈挺睁开闭了几时的眼睛,血丝密布,带着陈年的血污之气,习惯性地往嘴里塞根东西,没寻着,拧着眉往外啐口水。

他大无所谓地开口:“若说是几年前,应该留不得全尸,不过,谁叫我们遇到了位救世主,想死都死不成。”

“也是。不过,我该死的。每天晚上睡觉前,我总是感觉有人站在我旁边,怪冷的,不知道是不是我那倒霉婆娘飘着没走。”

“你杀了你婆娘?”

“嗯,我回家见她跟别的男人厮混,一气之下,把两人都宰了,宰完就后悔了。”

“后悔什么?还愁没娘们?”胡水子背一挺,又倒回去靠着,有些瞧不上人地发问。

“那倒不是,只是,他俩不就成了亡命鸳鸯?不痛快而已。”

许是说话声太大了,角落里的人眼皮微动,有些虚晃地将耳畔地声音过滤掉。

才清醒,就被人一肘子,疼得眉头蹙紧。

“伙计,我比较好奇,你长得这么乖乖诺诺的,敢杀人吗?”

凌清往角落再缩了些,眉头随痛意淡去舒展开,一双眼微抬,落定在眼前人面上。

自右眼角到嘴角下方,一道皮肉翻出、新旧肉并存还黑红混杂的伤疤**裸地暴露在空气中,宽厚的脸盘上,麻点子遍布,眼周青紫交加,盈满血丝的眼中,是无止休的狠戾与奸邪。

凌清顿了下,轻轻牵动着嘴角,毫无血色的唇轻启,语气飘飘然:“敢不敢是一回事,杀没杀另说。”

“你小子这话说的好。”胡水子由衷点点头,“就凭你这句话,放心,进了为善司,我怎么着都把你罩着。”

凌清没什么表情,只拱手,“那谢了。”

“哟,这就开始拉人了?”陈挺冷哼一声,嫌恶地往胡水子身上扫了一眼,又往凌清脸上投几分眼色,眼中刹然闪过一丝惊艳,“这小子,难怪…不过,这个小子,我要了。”

“你算老几?”

陈挺头一偏,视角对上胡水子,腾起身子,一掌便飞过去。

掌风凌厉,粗短的手指绷出力来,在人脸上“啪”地一声落下紧实而厚重的巴掌,一时间,被挤出的白吞并于大片的血红中。

胡水子往旁边一倒,一大口血喷洒而出,木制的囚车上,多了分热度与颜色。

陈挺满意地一笑,压根儿没注意囚车已停,厉声道:“你,过来。”

“你别动。”胡水子腾一下挺起来,一手抹去脸上的血迹,“我向来说话算数,该死的怎么也逃不过,至于要护的,管谁来都护得住。”

他把血迹一擦,往前一步,一脚踹出去,但被对方轻易化开,眼见一拳又要出——

一鞭子破空劈来,鞭风将雨丝都吹斜了几个度。

刹那间,囚车一壁尽数裂开,木材乱空时,靠边的人身子前倾,单膝跪下,背上多了血肉模糊的见骨一道痕。

胡水子一愣,眼前“扑通”跪了一人,一口血飙在他腿上。

几乎同时,连同地上狼狈不堪的陈挺,齐刷刷朝鞭头看去。

“为善司”牌匾之下,黑衣贴身,将一身健壮的肌肉裹得形状能名,他生得一副武人模样,粗糙而偏黑的面容很有唬人劲儿。

关五重振鞭子,威严中掩不住的是嘲讽:“多活两天这么介意吗?”

“我……”陈挺闭眼,消化着背上火辣辣的入骨疼痛,他咬紧牙关,把自己撑起来,往旁边站时,还不忘一拳顶人腹部上。

胡水子吃痛,一眼瞪回去。

关五凭借久有的威严,愣是逼得两人规矩了,他用眼神警告着其余人,触及凌清时,眼神不自觉变味了。

他喉头一滚:不应该啊。

半晌,他挪开视线,眼里的风波还未完全停歇。

“把人押进来。”关五收了鞭子,高壮的身躯渐渐消失在大门之后——进门后,便一两步飞去调资料。

“我让你这么佩服?”胡水子咧开嘴憨然一笑,“瞧这都给我下跪了,这多——”

一拳毫不意外地落在脸上,融着“不好意思”四字的血飞出去。

车夫看不下去了,提着大刀往板子上一拍。

掏出钥匙,转眼看着已经碎了大半的囚车,要开锁的手一时在半空停下。

半晌,他收了手,扬声道:“下车,押入司。”

话落,数十人涌上来,上手铐,上脚镣,一顿操作熟练到难以想象。

凌清混着雨水的润泽的手将身上的血迹划掉,顺着胡水子伸来扶他的手,站起来,又承了陈挺充满怒怨的眼,面上的淡然添了些无语。

待人都下车,便有刀往脖子上一架。

厚重的铁刀,隔着衣料贴上肩颈,凌清一时没太站稳,脚下趔趄,险些往地上一跌。

“站稳。”架刀大哥把刀抬得高高的,亟待他站直便一刀落下。

凌清轻按肩颈,侧身道声歉。

架刀大哥被猝不及防闯入视野的脸冲击到了,白皙中的冷绝让他整个胸腔都跟着停了起伏。

他也一个不稳,大刀哐当一声往地上砸下,巨大的动静惹得一路人纷纷回头,他兵荒马乱地捞起刀,“没事,没事…”

“快些跟上,陆大人可不喜等人。”

“知道了。”架刀大哥长呼一口气,看着凌清的肩,肩线在湿哒哒的囚衣之下分明,单薄得让人心生不忍,他清了清嗓子,“你走便是,押就不必了。”

凌清没掩饰眼中的意外,莞尔称谢,便迈步入了大门。

为善司内,不同于其他官府衙门的布置,这里连棵树都没有,四面高墙耸立,大概比周边地方少见几个时辰太阳的密闭程度吧。

守卫的人武备齐整,十步之内定有人;墙梁之上有鸟,门框之旁有狗。

这里的生灵,散发着尸体附身的惊悚气息。

不知道是哪个没长眼的,拐过院门,勾到了条狗。

那狗嚷嚷一声,尖利的眼骤然聚焦,庞然大嘴张开,锋利如石尖的牙齿露出,上面挂着陈腐的肉渣、新鲜的血迹。

见马上就要咬上人,架刀的人吹了声口哨,用脚顶住他的脑袋,“大郎饿了吗?别急,等会任你吃!”

三个院门绕过,便是大厅了。

大厅之内,装潢尽是死沉的黑紫色,加上外面稀稀拉拉的雨声,更觉出一种阴曹地府的森然之冷气。

八根大柱两两成排,其上是简单的图案,看不出是什么,但散着的还没干的血迹倒莫名添了几分凄异美感。

瘦猴儿排头进去,才从血迹上移开眼,又直愣愣地一眼撞进上头那位的眼中,吓得一激灵,背部一下就挺得笔直。

陆妄睨了他一眼,了无兴味地别开视线。

待人都进来,押人的撤刀外出,顺道将门带上了。

门关后,本微弱的天光更是缺了颜色,代之以死寂的昏黑。

“大人,今天的最后一批人已带到。”

“嗯。”陆妄差不多将人看了个遍,目光毫无停留地转到关五身上,“都是死罪?”

关五无声地看了眼凌清,脑子里叫嚣着“美人怎么这么想不开”,面上却是端得相当沉稳,“是,唯一一批全是死罪的人。”

“那先打上十大板子。”

“是。”

话落,偌大的厅房内,十余条长凳落定,汉子站定,高抬板子面如铁。

凌清隔着些距离向上面那位看去,虽光线偏暗,但凌厉的五官不减风姿——刚想收回视线,对方的眼便张狂地闯进他的视野。

说狠不为过,深嵌着战场的杀伐之气,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势如渊渟,化不开的沉冷。

凌清自然收回视线,走到木凳旁,正欲趴下去,旁边的胡水子将他一撞,“小子,等会像我那么躺,伤势会轻一些。”

凌清浅笑一声,淡白的面色上多了一分生机。

“嘀咕什么,又不是死刑,需要什么遗言!”

领头汉子一板子拍下,许是添了一点儿情绪,板下的人吼了声撕心裂肺,两道横着的眉毛瞬间竖成了两条河,身下的长凳跟着人一抖。

凌清却也笑不出来了,脊背同冰凉的板子相触,衣衫被打得团皱,突兀的红痕初现。

雪里落梅,梅红成行。

他衔咬着手,齿尖深深陷入肉里,血聚汇成滴,圆滚得剔透,鱼贯从手侧滑落。

十板子下来,本蔓延着的躁动气息悉数散去,独属于公堂之上的肃然从血腥味里冒头,在一众黑邪势力面前,颇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

板子声停歇,陆妄站起身来,腰身上雕金缝银的刀鞘半出头,平添了些诡谲,他的声音如同浸了数九寒冰,冷得人头皮发麻:“关五,上药。”

“是,大人。”

没等送药的人上来,陈挺又吐了一大口血——

也是,板板落人鞭痕上,可比伤口上撒盐来得酣畅淋漓!

凌清也没好哪去,疼意从脊背四处扩延,牵系着每根神经,他动作迟缓地从口中挪出已然麻木的手,头上细细密密地布着汗,罕见地,红润浮上了脸颊。

“你还行吗?”胡水子像个没事人一样,从木凳上转了半边脸过来。

凌清轻舒呼吸,因痛逼出的泪痕浅浅淡淡的,他勉强地勾唇,声音虚悬:“还行。”

“那就好,刚刚看你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还纳闷了:十板子不就是家常便饭吗…”

话落,背上结结实实地落了一板子,胡水子脸一拧,微抬起的胸膛往凳上重重一砸,胸腔震碎的通透的痛感让他彻底瘫下去。

“要不再来十鞭子,多吃点免得饿了?”汉子将板子抽起来,满意地欣赏自己的杰作:一道血肉模糊的板印。

——脸上分明印着一串字“离北战士的一板顶十板”。

“那倒也不用…”

胡水子打蔫儿一样,半天扒在凳上直不起身来。

“这药呢,是上任司使留下的东西,有人吃了当场死,有人活得久一些,怎么说,看情况。”关五拿着玉罐子,好心介绍,说着,倒出一颗逮着人便是一塞。

“若是想活,除了近几天命硬一些,还需要一点老实劲儿,别捅娄子,安心改过,说不定能拿得到解药呢,是吧——”

“…嗯…”

药塞得还蛮有节奏,一唱一和得速度贼快。

胡水子像卡在凳上了般,关五递了半天没碰到人嘴,索性抓着人毛发,往上一扯,手一转,药丸顺当地滚进喉管。

“你自己吃还是这么喂?”关五笑得粗犷,若是形容一下,大概是山里洞大的狗熊咧开了嘴。

药丸有点大,胡水子一哽,面目扭曲地想吐出去,下巴被猛地一抬,上半身被拉得直起,扯着背后的伤,痛呼声裹着药丸入了“窝”。

凌清向他投了一抹同情的眼光,伸手,够了一颗药丸。

药丸是杂乱无章的黑色,里面不知道混了什么,形状并不规则,凑近时,一股复杂难言的龌龊气便荡出。

凌清微蹙眉,潜意识里生出排斥,他将药丸轻轻拿起,凑在嘴边,稍显迟钝地,指尖连同黑丸进了口腔,稍后,喉头轻滚,手轻垂下,面上方才肆无忌惮地露出嫌恶之色。

全程目睹他脸色变化的关五都想自己尝尝这药了:难吃成这样?

不过,没敢多想,他转身,就见陆妄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了他的旁边,他将尚只收了半分的表情生硬地拧过来,“大…大人。”

见陆妄没有跟他说话的意思,关五识趣儿地往旁边一转,端正地站着。

眼前突然罩下更深的暗色,凌清正欲垂下的头又微微抬起。

许是仰头看人的缘故,咫尺之近的人异常高挺,夜幕流著的黑色官服,将颀长的身姿衬得如松挺拔,若非面上了无神情,尽显凉薄,倒有几分称“如玉郎”的身段与姿色。

如冰窖里挖出来的声音从头顶洒落:“名字?”

凌清下意识“和盘托出”:“凌清。”

陆妄低垂下视线,径直对上他的眼,半俯身子:“张嘴。”

凌清眼神微滞,轻蜷的手指又缩紧了些,他轻抿因脱水而干涩的唇,用舌尖点润,随即软唇微张。

一群糙汉子,没人瞥见他耳垂的淡淡酡红。

陆妄单手托起他的下巴,常年舞刀弄枪的手指粗粝,碰上细嫩的肌肤,惹得手下人身子微颤,他不动如山,拇指按上下唇,往下轻捻——

一颗如玉微瑕的药丸滚入唇舌之中。

“咽了。”

羞耻感凝化成有形的力,凌清不禁然碾碎了指尖之间的黑丸,眼中未散开的雾泪又现出些模样,舌尖勾住药丸,一抹甜味肆意侵占了口腔的每一个角落。

他一愣,托在下颌的力量陡然被抽离。

陆妄无声瞥了眼他垂在一侧的指尖,侧身,借着递上来的湿巾擦拭手指,“带下去安置。”

“是。”

……

等厅堂之上再度归于空荡,关五凑上去,“大人,您刚刚……”

陆妄一记眼风,“才逍遥几天,连人假吃药都看不出来?”

“假吃药?”关五仔细回忆,才发现自己净跟人共情去了,有些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可,他?”

大概猜到关五在想什么,陆妄颇为平淡回答:“一般人也犯不到死罪。”

关五瞬间严肃了神色,不过吐出的话却见不到半分严肃:

“大人,是我狗眼识人低,诶,不对,慧眼不识珠……嗯…就那意思。”

陆妄波平浪静地凝视着他。

关五咽下没绷住的笑,假咳了一声,极端明显地转移了话题,“不过,大人,上任司使留下的腌臜玩意儿只有那一罐,还尽是些边角料,您是从哪儿弄来的?”

陆妄的面上难得破了冰,嘴角微勾:“糖。”

“糖?!”

像被雷劈了一样,不管是僵了的姿势还是炭黑的脸庞,关五卡顿在原地,反应过来时,陆妄已远得只剩下影子,他“哈”了一声:“他妈哪家正常的毒药是甜的?”

新篇(新得不能再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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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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