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出了大厅,杂着冷意的风在高墙之间折返,呼啸着似要扰个谁也别安宁。

负责押送的提刀汉子们前后乱挤,无事可做地,被“挥之即去”。

舔舐完嘴角残留的甜腻,凌清伸手轻拂还泛着疼意的下颌。

脑海里又显出那位被称“陆大人”的脸:那双眼,倒是尖。

莫名生出一股烦躁,凌清转移注意力,看向沿路长着的花花草草——有用的倒不少,他蹲下身,采了几朵蒲公英。

陈挺跟着他蹲下,顺带用宽厚的背,挡住了其他人瞎看的目光。

“你走不动了吗?”

咬了一朵在嘴里,凌清摇头,有些艰难地站起来:“没。”

见他一幅马上要倒的虚浮样子,陈挺嘲笑着:“弱成这样,若你真被人盯上了,肯定活不过半刻钟。”

“是吗?”先一步站起来的凌清,微挑眉,看着他指痕未消、红肿遍布的脸,又下移至他的背部,说道:“你站起来试试。”

“这还不简单!”

虽是这样说着,陈挺起劲儿,肩背却像被锁住了般,全无动弹的迹象,“诶?”

借扶他的空当,凌清手向下滑,滑到手腕处,停了一会儿,抽回,没再说什么。

才吹上天就摔进泥里,陈挺尴尬地一笑,生硬地转了话题:“你叫阿浊?”

“嗯。”

“你没事吧?吃了两颗药,撞上毒药的几率很大吧。”

凌清凝眸,没说自己只吃了颗糖的事实,随意应付道:“兴许。”

“唉,听天由命吧,我反正没什么感觉,应该保住命了。”说完,他便先一步走在了前面。

凌清点点头,将口中的蒲公英嚼碎,咽下,看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才提步跟上。

心道:可是,你好像中毒了…

……

寝居室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院里,每间的门上均挂了个牌子。

兴许是受了“休休亭”“陋室”等的影响,牌子上的,应是每间房的名儿。

沿途走过,“罪里看花”、“罪里乾坤”……带队的,在一间“一罪方休”前停了下来。

凌清又咬了根蒲公英,生嚼时,对命名者的意趣表示不解。

除去方才真真切切毒发身亡的两人,余下带毒的、带病的、完好的,一行十一人,高矮胖瘦各异,挤进了屋子。

但,即使“一罪方休”看起来略显宽敞,但共挤一室,多多少少,过分节俭了。

一桌六凳,一床十位。

除了门窗,没有什么设施用了心思;屋内陈设简单得都经不起打量,凌清见身旁的陈挺环顾四周后低下了头,貌似十分焦虑,“体贴”地问道:“怎么了?”

陈挺如实回答:“怎么只有十个床,六个凳子?是还要再死几个人的意思吗?”

他说话声音没有轻重,原本还乐呵呵地占着床位的人,跟摸到什么烫手山芋般,连忙从床上弹开,规规矩矩地站直。

凌清:“……”

没等恐惧情绪蔓延,门被敲响。

人群里,一个个脑袋拨浪鼓一样左右“翻转”。

门被推开,才见到的、话很多的那位官儿走了进来。

凌清想了想:他叫刘洺。

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刘洺伸进头后又后退看了眼门牌,走进来,问道:“都站这么规矩干什么?很没有死犯的风度,知道吗?”

他说完,凌清就听话地往床上一坐,骨头软了般散漫坐着——一个对伤背友好的姿势。

陈挺看看他,又用余光瞥了一眼刘洺,无奈地主动站过来挡住了他。

“刚刚谁说的还要死人?”刘洺大提一口气,见众人好似松了口气,又连忙补充:“直觉非常精准!”

“不是吧?不是说进了为善司就不会死了吗?”

“是啊,你们这是对圣上的不敬!”

……

刘洺吐了口口水,一脚踩到桌子上。

动作太快,拉到大腿筋儿了,他“强颜欢笑”地说道:“闭嘴!”

喧闹着的声音安静了一下,刘洺继续道:“我们大人心情不好,没把你们全杀光已经是脾气好了。”

凌清舌尖微卷:心情不好?脾气好?

“管你们怎么吵,一刻钟后我回来,若是所有人都完好无损,那我只能做一回好人——替你们决定谁生谁死了。”

说完,他从桌子上抱下抽着了的腿,三两步蹦了出去。

屋内彻底静了下来,凌清调整了坐姿,在角落里观测每一个人的伤势。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某两人伤重得没半个月愈合不了,类似他的也不少,不算重,体质好的,睡一觉便能好。

“来啊,你们不打吗?”

“打你吗?”

才起的头被截断,屋内的躁动立刻停了下来——谁先动手,就是被另外十人围攻的那个。

一刻钟后,门被推开,刘洺带着两三个汉子走了进来。

门未关合,因此能见到屋外全然笼罩的夜色。

雨已停,天空多了几分洗过的澄明。

此夜无月,星辉忽明忽暗,云层薄厚不一,成丝成缕散布半边天。

时时传来的烈狗猛吠,将屋中“鸦雀无声”的气氛带得很微妙。

“这么谦让有风度?”刘洺等了半天,没人应他,他也不尴尬,接道:“你们真冷,太冷可没朋友。”

长得屠夫模样的二狗上前一步,“要死几个?”

“一个就好。”刘洺往板凳上一坐,写写画画着什么。

二狗抿紧唇,忍着浑身上下剧烈的疼痛,伸手,一掌拍在瘦猴的后背。

用了全力,瘦猴被拍得朝地上跪去,刚想起来,就被一脚踩住脖颈,几番挣扎也无济于事。

“就他了。”

这一回,自觉往后退了一步的不止“死犯”们,也包括丢了笔、拖着板凳后撤的刘洺。

“你……”健谈的刘洺选择了沉默。

“你们救救我啊,我…我还不想死呢…”瘦猴儿胡乱挣扎,肿的像猪头的脸上,泪痕宛若深山沟壑。

“为什么?”刘洺单手托腮,看向二狗。

二狗皱了皱粗黑大的眉毛:“就这副身板,早晚被打死,还不如早死早投胎。”

“唔…”刘洺沉吟,错开了视线。

或许,原本,他没想真的杀人的。

二狗环视四周,抓过俩瓷杯,往地上一砸,瞬间,瓷片溅起尖锐的点片。

他伸腿一勾,脚腕从下挑起瘦猴的脖颈,勒得人脸发紫挣扎不动时,用力一翻,用腿将人“捞”起来,对准瓷片,狠狠砸下。

瘦猴无力地蜷成一团,正对满地瓷片被“砸”下,尖锐的瓷片乱七八糟地扎入体内,几片刚好卡在脖颈,皮肉破,动脉裂,白眼翻。

见状,二狗收回脚:“行了吗?”

一屋子的人都陷入了沉默,眼神里说不清是惊恐还是麻木。

凌清咬着蒲公英的动作慢了下来,匆匆挪开视线: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救人有理由,不救人也有理由。

正如表象所示:这一屋子的人,或多或少,都背着别人的命,该死的,“一命抵一命”,甚至“一命抵多命”而已。

可不知怎的,看时还是会有冲上去救人的冲动,而心底也还是会发疼。

他别过头,生咽了嘴里的东西。

刘洺伸手,汉子将地上的尸体搬了出去,他看似“风轻云淡”地对二狗道:“很有胆魄啊!”

“过奖。”

刘洺语塞了一下,站起身,说道:“接下来的五天时间,算是过渡吧,先自由休息着。如果五天内,你还完好无损,那么意味着,你暂时没有来自为善司本身的生命威胁了。而五天后,会有为期一月的筛选,没被弃的,才算是能留在为善司之人,可明白?”

“明白。”

眉轻挑,凌清想起方才的一床十位,一桌六凳,动了下身子。

该吩咐的吩咐完,刘洺已然消化完情绪,跨出了门。

刚想走,就被一声唤住——“刘大人。”

“!”刘洺调转过来,心脏都差点被吓停,侧头看清人的模样时,心头一哽。

他一向没有怼人脸看的习惯,因为一般不对外貌这东西留下印象。

但路上,一直听有个汉子跟他讲什么“鬼魅美人”。

——“长得那叫一个惊为天人,除了美,我说不出其他词儿来形容。而且吧,一般人压根儿不会相信他犯了事,甚至还是个死犯。”

——“欸!我当然不是一般人了。”

好奇的劲儿都顶到嗓子眼了,他相当放肆地看过去。

泛湿的青发凌乱不堪,几缕贴着额,发下如笼香雪,软腻的肌肤上,一双眼里如盛星光,若未暮夜,想必势能与月争辉。

刘洺不自觉张开了嘴,哈喇子滴下来的前夕如梦惊醒,连忙摆手,甩掉冒头的不知名念头:“我不是一般人…!”

凌清偏头:“……?”

刘洺干咳了两声,挺直腰板,若无其事地问道:“怎么站门口,找我有事吗?”

“明天,有饭吃吗?”

“嗯?”刘洺自然猜到他在试探,搪塞回去,“我听听,你想吃什么?”

他死锁着这人,因而无比清楚地看见:

这位美人单手贴紧下巴,瓷白轻按上先前留下的红痕,思得熟,虑得深。

清冽的声音汩汩流出:“糍糕、炙鸡、紫苏虾以及螃蟹清羹。”

凌清弯起眉眼,盛了星星点点笑意的眼里尽是纯诚。

“你还当真了?”刘洺“嘶”了一声,按照性子本该破口大骂一句“他妈断头饭都没这么丰盛”,迂回了不知几十转,才僵硬地吐出两个字——“没钱。”

“没钱?”凌清轻声重复:看样子,近日应该无事。

久违的尴尬包裹心头,刘洺揉了揉鼻子,又抖了抖身子,再捋了捋头发,别都没道,便三两步飞快往院外走去。

背影像极了落荒而逃,不然,怎么会没走两步就一摔。

凌清收了笑,悄无声息地回了屋内。

他绕过桌子时,随意瞥了眼桌上的字——狗爬字,歪七扭八、上天又入地,大签了自己的名:“刘洺”。

他收回视线,轻呵一声。

“今夜没饭吃啊?我这一天下来,饿得都快看不清路了。”毛胖毛胖的刘欢托腮抱怨。

“我知道怎么弄吃的!”陈挺有些同情地看向他。

“真的?!”

“瞎唬人的,就你蠢得信了。”胡水子没怜惜开裂的嘴,怼道。

陈挺一脚往凳上踏,手搭在膝盖上,语气很臭:“自己没本事就别质疑别人,显得更蠢,知道吗?”

胡水子也不甘示弱,用要碎掉牙齿的力咬着牙,一脚踏到桌子上,气势逼人:

“有的人,也只会空口说白话,老子不信了,什么破银子能换来吃的!”

“谁说要银子了?”陈挺切一声,“凭你这脑子,怎么配跟我一个屋?”

“嘿哟!我洗耳恭听。”

说完,胡水子还情真也意切地支出耳朵,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

“想知道?”陈挺脚下一动,勾起木凳,木凳在空中翻转,精准落在手上,他全然没顾背上血淋淋的伤口,“打赢我再说。”

面对迎面飞来的木凳,胡水子正了脸,一脚踹出去,木凳瞬间破成碎渣,他往手上吐了两口唾沫,摩拳擦掌,朝他下巴一抬,“来啊!”

啧!

凌清没去劝架,走去占最靠边的床位时,沿途顺手捡起一块碎得四面皆利、且未染血的瓷片。

回到床上时,别在脚腕处,以防万一。

这架还是没打起来,因为都伤成“血人”的两坨,连再往前走一步都困难。

疲累了一天的人彻底安静下来,不挑地,都往床上爬。

陈挺靠着凌清睡下,轻声道:“我真有办法弄到吃的。”

凌清看向他,将剩余的几株蒲公英递给他,“吃。”

“不是吃草啊。”虽然如是说着,但陈挺还是将这一把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后,说道:“明晚,我带你去。”

“什么?”

陈挺凑近,罕见地知道了“耳语”的概念:“吃狗肉。”

凌清收回耳朵:“……”

屋外的狗吠声微弱了,屋内有如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陈挺还在兴奋着,凌清偏过头,看向窗外那片流不动的月色。

轻阖眼,呼吸清浅,渐渐和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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