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八月十八日,天朗气清。

凌清拿着“允假令”,抱着木箱子,孤身一人,前往皇宫。

正是下朝时分,陆陆续续一串人,谈笑风生地走出去。

他就那么老远站着,听着耳畔响起类似于:谁家的大小姐该嫁人了、公主又对谁有意了、新提拔的谁品貌极差……的话题,有股说不上来的黯然情绪。

若是在朝为官,亦是成日应对这副光景…

他情绪渐低,挨到人走得差不多时,走向了守门人。

守门人之一明显是个脾气主儿,像是应付的人多了,还没开口便开始“损”了:“又是哪来的光脚丫子?滚滚滚!”

没理会他的说辞,凌清冷静地递出装点精致的“状书”,温声道:“我名阿浊,诚请伸冤。”

守门人往他脸上瞧了两眼,没捺住眼底的惊艳,转眼看到状书二字时,叹了口气,试着把脾气收好后,回道:“我能干的不多。”

凌清淡淡一笑:“我知道。”

说着,顺带将装着些散银子的钱袋交予他,权当跑腿儿的辛劳费,“替我向陛下呈递即可。”

“这……”守门人掂了下银子,“小事儿,不过,成不成不关我事啊。”

凌清点头:“嗯,谢谢。”

等人放了兵器跑进去后,凌清没急着离开,而是站在一侧等人回来。

若是能呈递到殿堂之上,应是能成的——那日,唐无争说:“两日后,我在御前点书,若是可行,愿为贤契好言一二。”

但,即使没成,他到底是无依无靠,无牵无连。

试过便也了然无憾!

另一位守门人闲得无聊,绕过巡视兵的眼,主动送上门来谈话,“诶,你知道吗?”

凌清仓促接话:“我不知道。”

守门人:“……我还没说呢。”

一门心思不在他身上,凌清回道:“但你问了。”

“呃,行吧。”守门人道:“我听一些大臣们说。”

说着,守门人凑近了些,还用手挡了下半边脸。

凌清下意识想退,脑子反应一圈后,还是忍住了,只侧了下身子,微蹙眉头,听他说:“皇帝近来身子不好,似乎病了。”

凌清回道:“谁能不生病?”

守门人:“……有道理,但我是在提醒你。”

凌清心道:提醒什么,一不小心就背上弑君之罪吗?

但面上,他还是微风和煦:“谢谢。”

守门人默默退回去,叹了口气,小声嘀咕:“说个话怎么那么刺儿呢…”

等传信的那人远远出现在视野里,老远就咧着笑,呼道:“成了,成了,陛下召您入宫呢!”

跑近时,他气喘吁吁地递出令纸:“呐,这是陛下批的宣入令。”

凌清双手接过:“谢谢。”

“不必。”守门人抹了把汗,上前了一步,偷偷说了句:“不过,你切记,得小心些。”

“怎么?”凌清心道:又扣一顶弑君帽吗?

“公主在呢。”

想起方才“公主又对谁有意”的闲话,他微挑眉,“所以?”

“你这副皮囊,万里挑一。”守门人“胆大包天”了一回:“你是不知,不仅私下里,明里,安都的美男子,都被公主糟蹋得差不多了。”

凌清:“……”

他缓了下,提醒道:“注意说辞。”

“我当然知道。”守门人调了头:“这不,突然看你长得还行,好心提醒一句嘛。走,我把你带进去一截儿。”

“嗯。”凌清没一而再再而三地致谢,跟着他进了宫里。

气势恢宏不是吹的,厚而高的红墙、深而长的青道,透着古朴的神韵;而抬头,偶见的屋檐雕篆、红金硕玉,无一不是入微之技、豪奢之物——真可谓,遍地流金。

他没多支出视线,目视前方,走得端方。

反倒是身边的人,张望个不停,边搓着手,边嘀咕着:“好亮、好大、好美……”

而临至殿堂,便有位微胖的老公公接了手,守门人告诉他:“叫林公公”。

凌清递出宣入令,道:“林公公。”

林公公看了信,便给守门人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等人没了影儿,林公公轻声道:“别听些虚头巴脑的传言。陛下今日兴致高,也难得唐先生在,这才破例接了你的递呈。记住:切莫说错话。否则,到时任你是谁,龙颜震怒,箭发难收,谁都保不住你,可懂?”

凌清点头:“谢林公公。”

进入大殿,扑面而来的尽是金灿光耀。

凌清步子微顿,遥遥望见顶头坐着的黄袍之人,而他身侧的宽木桌上,唐无争一袭文士服淡雅,端坐执笔。

林公公说了两句话,便站到了皇帝身侧。

凌清收了视线,规矩行礼后,不卑不亢地道:“草民见过陛下,愿陛下万安。”

天德帝看着蛮有精神气:想必守门人的提醒,便是林公公所说的“虚头巴脑的传言”…?

龙袍加身,裹住圆滚的肚子,带着经久的……单纯气息,声音带了点上年纪的老气,道:“不必多礼。”

凌清应声收礼:“谢陛下。”

“你叫阿浊?来这儿干什么?”天德帝手拿状书,问得天真。

凌清微微仰头,不解地看着他摊开了的状书:不是长了眼的吗…?

天德帝回视过去,直到一旁的林公公提醒了句,他才“哦”了一声,道:“朕许久没收到民间来的状告信了,正念想着,你就呈上来了。一时欢喜不禁,朕便即刻召你进来了。”

“谢陛下。”

“嗯。”天德帝神情舒缓:“唐爱卿,你来替朕审吧。”

对类似“撂挑子”的事早已习以为常,唐无争笑着起身,欠身应下后,接过状书,快速浏览完前页,和煦道:“若唐某理解的不错,你这则状书,可以要说:楚若渝乃自杀而亡,而非你之行为?”

凌清道:“是。”

“楚若渝?”天德帝捕捉到熟悉的词儿,连忙问道:“他不是朕亲封的‘至善之人’吗?为什么会自杀?”

凌清神情微动:这是无心之疑问,还是**裸的威胁?

若他“败诉”,岂不是“责君”…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没答,只微微欠身,并悄无声息地看了眼唐无争。

唐无争微微一笑,道:“陛下,原委如何,稍等片刻便知。而按阿浊所呈状书之言,需召三人——‘栗湘药房’主师陈龄、太医院医师任一、为善司前任司使杜季志。”

“召就是了,不过,朕可不想干等。”

林公公紧着便去下令,唐无争对他的后半句反应了会,回道:“陛下,听闻园中有花争艳,不妨便借赏花才消磨时间?”

“好啊,再多备些点心什么的。”天德帝捧腹而笑,被人搀扶着走下殿阶,绕过凌清时,停了下,“阿浊是吧?你也来啊。”

凌清面色如常,应道:“是,陛下。”

唐无争走过来,隔着些距离,提醒了句:“别多想。”

“……嗯。”

林公公搀扶着天德帝,走得很慢、很舒心,吃着点心,掉了一路的渣。

一路踏进御花园,半青葱、半娇艳,在半壁纷彩的掩盖下,生出趣调。

而桂树下,一着装粉嫩的女子正攀枝闻香。

“棠儿,怎么在这儿玩呢?”天德帝一改脾性,转而慈颜悦色,一脸宠溺。

周棠鼓着张脸,放了花枝行礼:“棠儿见过父皇。”

闻声,身后几人一同欠身行礼。

“父皇来这儿做什么?”周棠摘了一捧桂花窝在手心里,问道:“父皇不是一向不喜观花花草草吗?”

天德帝笑道:“应是有桩案子要审,等人太无聊,就过来看看。”

“啊?审案子不是有专人的嘛,谁那么厉害,能劳烦父皇啊?”

天德帝又笑了:“棠儿还是这么体贴人。呐,这位叫阿浊的。”

说着,周棠转过脸去,前一秒还鼓成球的脸一秒就泄气,转而桃花满面、春风流情:“哇!绝色啊。”

“……!”凌清借行礼,连忙低下头。

而即刻就被呵住——“别动,让本公主好生看看!”

凌清呼出口气,只僵着这半低头的姿势,忍着这抹平生最厌的眼神在身上流转,大了些胆儿地移开了视线。

“这眉、这眼、这鼻、这嘴……哇!”周棠捧着自己的脸,不顾形象地说道:“还有这皮肤、这身形、这气质……哇!”

凌清:“……”

好熟悉的评价体系…

连一旁的天德帝都看不下去了,即刻找补道:“棠儿,矜持些,我们先赏花,吃饼。”

凌清终于舒气,往旁边退了一步。

周棠却矜持不起来:“啊,行吧,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找阿浊?”

天德帝气鼓鼓地道:“不行,什么时候都不行。小葱,给公主喂点心。”

“是。”小翠忙开了盒子,取出鲜花饼,慢着动作,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周棠,在多年的经验加持下,用饼悄无声息地堵住了她的嘴。

“真的是……”天德帝也跟着坐下,道:“阿浊,你莫要介意,棠儿骄纵惯了。”

凌清点头:“嗯。”

因歇脚点在成丛的桂树下,风一阵儿过,不仅扫落枝头的黄白絮末,还带起馨香传远。

唐无争站在一旁研读状书,因与那对父女俩离得远,他小声嘀咕一句:“楚若渝居然是这样的人?”

“……嗯?”凌清转开视线,恰巧一团秋桂扫过鼻尖而落,他微顿,半天没有给出答案。

他犹记得初见楚若渝时的那一幕——干净透彻,像初初流出山林的泉水,尘埃都未沾染上:

香粉之院,散落的花瓣扑了一地软玉成画。

“闲与碧云暮,恍然金粟堆。风香不自食,月影为谁来。”

润朗的音色融了暮合的飒飒秋风,不知是浓了花色阑珊,还是淡了秋意乍起。

楚若渝只着单衣,似水柔情的眼中,倒映着风吹桂落。

余光瞥到一道清瘦的身影,他伸手接了半捧淡黄,眼波流出笑意,“过来。”

毕竟人生地不熟,初来乍到的,闻声,凌清便跑过去,不知何时被换上的淡青色衣袍上,还染着发黄的泥渍。

也不嫌脏,楚若渝将“淡黄”捧到他面前,说:“闻闻,凋落的可不比树上的差。”

凌清走近,鼻尖碰上边角蜷曲出皱痕的秋桂,醇厚的香味灌进鼻腔,一呼一吸间,思绪都染了慢,连日的奔累倦意被一扫而尽,他不禁然间闭上了眼。

被他沉醉的模样惹到笑了,楚若渝抬手轻摸他的头:“如何?”

“很喜欢。”

“喜欢就好。”楚若渝取来个剔透的小玉瓶,动作轻柔地将早桂尽数倒入,约莫满罐时,将余下的散开,淡淡的香气绽开,只一瞬便成泥。

合上木塞,他伸手递出,“如此,便可随时赏芳。”

“谢谢公子。”凌清看着玉瓶,心里擂了好几次鼓,才有了那么点儿勇气接下。

“嗯。”楚若渝半蹲下来,轻抚他的头,道:“日后,你便叫阿浊吧。好不好?”

……风过有凉意,凌清收了眼底浮现的幻影,回答道:“或许吧。”

或许不是,毕竟,他曾那么温润;

或许也是,毕竟,“清”、“浊”二字,纯然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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