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明灯馆”二楼。
提灯人只引至楼梯口便退下了,凌清推开门时,才惊觉:里面还坐着一人。
“吱呀”的门响声,引得两人一同起身。
凌清微顿,还算冷静地行礼后,才迈步往里走去。
临楼台处的门已被掩上,很大程度地隔绝了楼下的欢呼沸腾;屋内燃灯处,陈着淡淡的香,应是安神类;桌上无果品也无茶,仅仅摆放着三杯白水。
近看时,唐无争容颜更显宽和,漫漫道:“贤契,坐,别拘束,就当谈天了。”
“好。”凌清就着一处坐下。
“既能如此快绝地猜到最后一谜,为何不解其他?”唐无争替他换掉冷了的水,斟上一杯温吞的。
凌清接过水,饮了一口,回道:“我对花灯不感兴趣。”
“哦?那便是对唐兄感兴趣了?”一旁坐着的柳墨云开了口,玩笑道。
“……”凌清笑了下,“也可以这么理解。”
唐无争伸手拍了下柳墨白,笑道:“莫要如此玩笑。”
又转过身,介绍道:“贤契,这位是柳墨云,天德二十六年的状元郎,也算朝中老‘将’了。唤他柳先生便行。”
凌清轻点头,而后起身施一礼,“柳先生。”
“好。”柳墨云薅了把胡子,将忍了几遍的话“吐”了出来:“我瞧着,你倒有几分故人之姿,特别是这眉眼。”
凌清重新落座,端着白水,问:“晚生阿浊,不知您所说是?”
“凌倚梦。”唐无争抢先一步回答了,还颇有感怀地往后仰了仰,摇着躺椅,道:“当年我见他时,便觉得,定是一介风流才子。只可惜……”
“是啊,当时酒楼一聚,他随口的一句诗,叫那满屋子的娇艳都失了光彩,绝对是可领风骚之辈啊!”
凌清咽了两口水,透着杯中晃荡的倒影看着自己,只觉喉中涩阻,久久难言。
“……瞧这,又说多了。”唐无争显然注意到凌清的分神,想来他是对所念叨之人不熟悉,毕竟已故十年有余,便体贴地岔开了话题,问了个几乎所有文人一致关心的问题:“贤契,科举之路上,可是有何难题?”
“晚生不走科举。”
“为何?”
收拾好心情,凌清放下水杯,波澜不惊地看向他,隐晦地说:“旧道人多,且,总有人根深蒂固地盘踞于此,垄断路上的一切光鲜。晚生承认自己鸡卵之力难以击石。”
抛却被楚若渝“囚禁”这一致命原因,他也曾想过科举之途,毕竟,布衣入仕、“一朝成名天下知”的“神话”唐无争曾成榜样,更别说他爹也是受其影响而夺得探花郎的名头。
但,那是十年前的境况了…
听完他的话,柳墨云身子不自觉前倾,道:“认知蛮清醒的,一点儿也不‘浊’啊。”
“您说笑了。”
柳墨云狂笑一番,拍了拍一旁没插上嘴的唐无争。
唐无争知他是欢喜了,便越了“界”地问道:“那今日一解,可是有何需求?”
凌清直白而生硬,回道:“是。”
……
-
回景和酒楼的路上,凌清顺手捞了两串糖葫芦,又挑了两包月饼,便先一步上了马车。
人出来的比想象中要慢,他便挑起车帘,看着对街的喧闹。
一堆孩子,被套着有些宽大且洁白胜雪的袍子,玩着“追尾”游戏,两眼的工夫不到,几个“球”就滚成了一团,在地上疯狂摩擦。
孩儿娘想都没想,揪着耳朵就给人“提”走了,边走边对着通红的耳朵训斥道:“玩儿,玩儿,就知道玩儿!”
孩儿们哭哭啼啼地“挤眉弄眼”,给本就滚成黑炭的衣服又加一层“眼泪鼻涕”的脏污。
凌清没忍住笑了声,看着半人高的孩子,不免又想起想云街头戛然而止的回忆。
那夜,天快黑了,小男孩却没有要回家的意思,就那么跟着他俩满街乱走。
直到站到家门口时,他爹突然开口:“孩子,敢不敢进我屋?”
小男孩似乎怔了一下,灵活的四肢立刻僵硬成了木材,好半天才有回复:“怎么不敢!”
进屋之后,家里跟瞎了似的,黑黢黢的。
等爹燃起灯的间隙,他跑去问小男孩:“你要吃什么?”
小男孩没说话,反倒是耳尖的他爹开了口,多少带了情绪:“要吃也没用!我就只会两样,一样白饭泡汤,一样稀饭萝卜丁儿。”
闻声,他一把薅开不争气的他爹,苦道:“您真没意思。”
“我……!”
他爹顿时丧了气,一把拍下手上的火折子,“啪嗒”一声,震耳欲聋。
然后,在四只眼睛明晃晃的注意下,脸瞬间胀红——转眼就飞奔出门,完全没有停留的余地!
背影之决绝,他短暂且有限的几年记忆里,几乎找不到“更”。
他“啊”了一声,坐在地上,说:“得,饭都没得吃了。”
小男孩“噗嗤”一声笑了,坐直后,双手在浑身上下翻找着什么,隔了一会儿,长舒一口气,捡起了从衣上抖落的菜叶子,说道:“吃吧。”
那时,是他此生第一次极度鲜明地感受到了一种情绪——“无语”。
离奇的是,下一刻,小男孩飞快跑进灶房,拿火尖尖儿烤完叶子再跑出来,烫手似的上颠下垫,指尖红彤彤的,叶子蔫嗒嗒的,然后就听他说:“快,趁热吃!”
嗯……无语升级加倍!
而出人意料的是,就在他差点将温热的菜叶子扔嘴里时,他爹用大木棍顶开门,声势浩大地提着两大块头食盒,进来了!
遥遥就喊一句——“吃!撑死了也得吐了再吃!”
好粗鄙的一句话…见证着他爹一天内颜面被完全“晒化”,明明是旁观者,他竟也觉得“颜面尽失”。
当然,这种感觉在闻到饭菜香后就自动销声匿迹了,怎么召唤都出不来。
小男孩是真能吃啊,进食频次比鸡啄米的还多,且是个“雨露均沾”的人,不挑,也不顾及什么“不越位挑菜”的规矩。
他就不一样了,东嫌一样,西拨出去一样,只把泛甜的、软糯糯的东西折腾干净。
“嘶!”他爹急了,“你怎么这么能吃!”
小男孩头也没抬:“长身体呢。”
他回想了一下,好像这人确实比他高很多……
小男孩吃完嘴里的肉才抬头,上下打量了他爹几眼,挑衅意味十足地开口:“以后肯定比你高。”
“嘿!”他爹面上尽是不悦,呼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小男孩笑着回答:“又没说你矮,整什么圣贤下马威。”
他爹像是弄丢了他温润的笑容,鼻孔大开大合地出着气,半天没憋出一句话来。
他仰慕地看向小男孩,道:“你好厉害。”
小男孩“腼腆”了一下:“相对的。”
脑子还算灵光的他,一下子反应出什么意思,还没开始笑,他爹就抓狂了:“你这孩子,真是……桀骜不驯!”
小男孩又夹了一筷子肉,往嘴里塞,嚼完之后,道:“没办法。”
“什么叫没办法!”他爹轻轻将筷子放下,“你要是栽在我手上。炸出去的毛,三天就给你理顺了!”
他看向他爹,连眨了几下眼,在心里着急忙慌地在说着:爹,别逞强,别犯傻啊……顺刺猬,扎自己啊!
小男孩挑了挑眉毛,还稚嫩的脸庞里隐隐透出英气,“您这嘴,挺花心萝卜的。”
才评价完“一嘴只对对子”,他立马懂起意思,笑得前仰后合。
他爹却别扭地“曲解”意思,看他的反应,完整的心路历程应该是:
——嘴会花心吗?不会。
——人会花心吗?会。
——嘴是人体内的一部分。
——“居然说我花心萝卜!!”
他爹急了,当即反驳道:“屁大点孩子,别乱说话,我这一生,专一到只有一颗心,哦,不,是专一到只能住进一家人。”
小男孩瘪起嘴,问了句题外话:“您要参加科举吗?”
“要啊。”怒火没烧完,就中途淋了雨,他爹疑惑但听话地回答着。
“题目多读几遍吧,不然落榜都落得稀里糊涂。”
听完,他爹怒火中烧,但说不回去,只能干巴巴地瞪人几眼。
不过,在气势上矮了一截后,就蔫儿了,转移目光开始一顿刨饭,半天没有回音。
他嘻嘻哈哈地笑着,用筷子捻起一团糍粑,吃得心满意足。
饭后,小男孩偷偷摸摸地跑到了门口,站了良久,一副想走又不想的样子,脸上神色跟动作一样:很迷茫——至少是短短几个时辰里最“新奇”的表情。
他爹悄悄顶他一肘子,“去,把他领回来。”
“为什么?”
他爹没说什么,“牙侩”属性又爆发了,“领不回来,你也别回来!”
……夜里蛮冷的,毕竟入冬已久。
小男孩坐在门槛上,背挺得笔直,跟石板子比划出来的一样,背影中,带着淡淡的落寞。
他坐过去,说,“我爹让你进去,不然我也回不去了。”
小男孩皱了下眉:“小心引狼入室啊。”
第一次见人这么形容自己,他回得有些忐忑,脑中闪过一帧帧诗词字句,道:“更像是羊入虎口?”
小男孩像是被逗笑了,脸嘟子上缀着两“坨”白净净的肉,笑得很乖。
他被迷了眼般,牵着人往屋里走,还分享了书,虽然小男孩执拗地不看诗词歌赋,还倔强地爬老高去揪顶处那本看着都深奥的兵书。
摔下来都不喊痛,盘坐在地,读得像是魂儿给飘走了——沉浸到身外无人。
他爹进来后,拿着书开始读,也没管他迸发的好奇心。
之后几天,小男孩被他爹“强行”拖着上街,跟着乱对对子。
他字写得慢,那两人嘴上功夫都不差,又因为无事分心,劈里啪啦一顿狂“出出”,他累得手指要断了。
……后面的记忆,不如初次见面时深刻,只记得全是欢笑声。
貌似他还跟着练了几招小“功夫”,专门用来抓鸡。
不过鸡没抓到,吃了一嘴毛。
而一个多月后,小男孩走了,走得很突然,说是“不告而别”又过分了,毕竟,那孩子留了一封飘逸的纸条,上面写道——“做你的状元郎,吃你的软糯糖!”
没有什么传统信纸上的“后会有期”,甚至于连署名都没有。
…凌清轻勾唇,在微凉的月光包浮下,会心一笑。
“阿浊!”一声惊呼,月色结成的淡膜被“啪”地震碎…
刘洺应是偷溜出来的,嘴上还沾着糖粉,面色焦灼,“大人出事了!”
瞬间被拉回现实,凌清看了眼他的表情,坐直,“怎么了?”
“大人好像醉了!我让关五给扛着的,应该马上到了。”刘洺擦掉额头上的汗,“我听宋老头说,你会医术,你看看呢?”
凌清微微皱眉:“喝醉是正常的。”
“啊?”刘洺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惊疑道:“喝酒还能醉?”
“……您不醉?”
刘洺疯狂点头:“嗯,喝酒和喝水一样,除了爽快没什么感觉。在离北时,都是以桶喝的,现在,还收敛了不少。”
正欲说句“厉害”,扛着人的关五就骤然打破了对话。
“没见过睡得这么死的大人!”刘洺叹了一句后,便伸了个头出去,催着车夫赶车。
车晃动起来,凌清看着被扶坐起来、紧阖双眼的人,竟品出些与平日不同的调儿。
忙收回脱缰的思绪,他上前一步,凑近些,便闻到陆妄鼻息间隐隐荡出的酒气,微顿,手指把上脉的同时,从怀子取下瓶子,“扔”给刘洺,“喂两粒儿。”
“啊?”刘洺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了,见“阿浊”面露难色,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还好。”凌清收回手,将糖纸拨开,给自己塞了一小块,甜味散开时,他放松下来,道:“他警惕意识挺强的。”
“所以,不是醉了?”
“嗯。”
“我就说嘛。”刘洺目光一深,忙道:“他妈又下黑手?!”
“又”…凌清微皱眉,没问,将一旁的吃食尽数递给他,“大人没事。”
“当然,他的本事,上天入地都用不完。”刘洺吹捧了一把,才把内心的怒气尽数稀释掉,转而垂涎欲滴地看着吃食。
“……”凌清很想说句“过了”,但想想还是忍住了,待口中的甜腻只余下尾调时,问道:“刘大人,能告假吗?”
毫不意外地,刘洺老练地说道:“什么时候?”
“八月十八,两天后。”
“我这关比较好过。”刘洺塞完月饼,笑道:“等大人醒了,我帮你说说好话。”
凌清有些“受宠若惊”,笑着回道:“谢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