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番刺激了。”
只敲了两声门,都还没听到一声响儿,刘洺便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一手把着药罐,一手拿着文书,四肢欢腾得像只猴儿。
陆妄从书中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嗯…”刘洺压下“溢于肢体”的激动,一把接过关五手上的木盒,连同自己手里的,一并规矩放在桌上,道:“大人,在摸清楚暗室规律之后,我们一共寻到五处。其中一处应是被阿浊发现了,因为藏里面的那个木盒底刻了他的名字,而至于里面是什么,我们还没打开看。”
陆妄看着木盒,手指轻荡了下锁,一息后,他将木盒推到一旁,说:“继续。”
“是。暗室里,窝藏着一些秘密的交易令,均与为善司有关,还涉及到了天德三十九年探花郎凌倚梦的那桩命案。”
听到“凌倚梦”三字时,陆妄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而至于您交代的药物一事,巧了!我让关五偷摸去核验药物后,刚得到结果,就遇到翻墙进来结果‘迷路’了的小偷儿,善意驱使下,我暗戳戳地稍加引导了两下……而进官府时,按照朝廷定罪条例,需要定价,也就是需在估量药物价值后再给小偷儿下处罚。而三拉两扯之下,‘香粉之院’里惊现毒方之事,就入了案。大人,瞧我这事儿办的,如何?”
陆妄勾了勾嘴角,道:“挺好。”
“…为什么不是‘很好’?”
陆妄淡淡瞥他一眼,“将木盒带给阿浊。至于解释,你‘很好’地去编吧。”
“……”刘洺苦哈哈地笑了一声,抱过木盒,有气无力地说了句:“大人,您真是…很好啊!”
转眼,刚走神儿走到天边儿的关五被刘洺拍得一激灵,条件反射地原地鞠了一躬,喊道:“大人,晚上好!”
陆妄收回视线:“……”
刘洺崩了下他脑门:“大爷,太阳挂头顶呢!”
“啊?哦,是吗?”关五后知后觉地推开门,骤然间,亮闪闪的阳光就一路路密密地往眼里钻,“嘶,瞎了!”
“蠢货啊,你。”刘洺一脚将人踹出去,顺便骂骂咧咧地带上了门。
等两人离开,陆妄转向桌上的长篇字论,“拼接”着读完时,目光沉了下去。
花钱买一份“滴水之恩”,以此为噱头,要回“相报之涌泉”……?!
-
八月十五日夜。
依据旧俗,京都官员将于景和酒楼——安都规模最大、财气最盛的酒楼——一聚。
黑衣加身,腰带环扣,为合规定,陆妄将随身携带的短刀取出,“拿着。”
恰好是那柄时常用来练习的红金色短刀,凌清接过,习惯性地别在腰间后,问道:“大人,宴会多久结束?”
“难说。”陆妄瞥了眼刘洺,后者会意,取下腰间的银两并交代道:“幸福吧,你能自由行动了。”
陆妄只淡淡看了凌清一眼,便先一步走了进去。
刘洺往这边蹭了蹭,“阿浊,等会偷偷帮我带点儿吃的,记得别让大人发现了。”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缤纷琳琅里,凌清回过神来,不解地问道:“为何?”
“我穷啊,这是他的钱。”
“……哦。”凌清将钱袋一端绕缠在腕上,手心包住鼓囊囊的那部分,目送着莫名贼眉鼠眼的刘洺摸爬着也进了酒楼,有些无奈:
走这么近的两人,差别怎么如此之大?
凌清转身,循着记忆碎片,向想云街走去。
月亮初升,才过梢头,光辉还不至于夺目。
“走快些,刚有人说,想云街上,见到唐先生了!”
“哎哟,那是得快些!听说今年很不一般,还有唐先生亲自出的谜题,答对的,能亲自见先生一面呢!”
“啊?那可是唐先生啊,想必难于登天吧。”
……
跟着人流,汇入灯火烁烁的想云街,凌清远远望着红澄澄、黄灿灿的薄纸灯,又扫了几眼高挂着、散射朱砂色的谜题团纸,旧时的记忆之河,决堤一般,疯狂涌卷而来。
那时,因为“奔丧”一事,始终滞留在乡下,而回安都后,为熟悉环境,他爹,凌倚梦,带着他上街——因为只草草记住了临家的“想云街”这一漂亮又俗气的街名儿,所以便只在此满大街地转悠。
几日下来,上街时,他爹就有事没事来一对,搞得整条街都知道了——他对对对子是出了名的迷恋。
而一天出门时,恰逢文人相聚,街头之间,便只余一些五大三粗或大字不识一个的人。
他抱着红纸、笔墨,背了一大袋“对子”,随他爹找人一对。
最初蛮有意思,那些人闻着热闹,就都涌过来,跟着他们边串街认路边摆弄口舌。
“兄台,来对!”
一人一句,一开始还能阳春白雪,所说之辞,几乎离生活的地千丈远;
后面,越来越下里巴人,还掺脏话带骂哏的,下流到地底下去了。
他爹倒也能屈能伸,在想云街的街头上,一边鞠躬,一边对着什么老男人、赖皮“狗”说——“对不起!”
他羞得没脸见人,把红纸糊了一脸,只预留了看路的一只眼睛和出气的一个鼻孔。
“嘶,今天对不起的有点多,得多练练……”他爹郑重其事地“反思”道。
他给自己封了口,想说又懒得动手撕。
巧的是,跟飞吹来的似的,一句响响亮亮的声音扬起——“那是练的问题吗?是不够贱!”
虽然话糙,但净化整理一下,他没来由地点点头:这差不多也是这个想法。
他爹前后左右张望,到处寻人,终于寻到时,才发现:发声的人,正坐在街口的烂菜叶子堆里。
他爹哽了一下,还是保持了一贯的温煦:“哪家的孩子?说话要温和有礼,不得染脏。”
烂菜叶子里冒出声音:“这叫脏?”
他爹想必是回想起了方才街上的“出对”,一时舌头闪了腰,只糊糊说着:“…嗯…嗯…嗯…”
再累他也想抬手了,他撕了从侧脸贴出的红纸,露出嘴,喊道,“爹,人哪儿呢?”
他爹迅速蒙住他的眼,开始睁眼瞎:“这红纸该贴……什么人?哪儿有人?”
还没等他说出“耳朵没贴”,面前就跑过来个小男孩儿,浑身上下金贵非常,与衣上没扫落的菜叶儿格格不入,“杀人才能灭口,我还没死呢。”
他爹松开他,秀气的脸难得挂不住了:“你这孩子,说话怎么那么刺儿!”
看爹出糗,他乐呵呵地笑着:“哈哈……”
小男孩走过来,两手并用,两下就帮他把脸上一层叠一层的红纸扯下来,说道:“你爹好没意思。”
他爹“嘿!”了一声,但基于良好的修养,身体上没有任何过激反应。
他没止住笑声,“嗯,我爹一心只读圣贤,一嘴只对对子。”
犹记得:当时他爹用一招“激将法”,将男孩儿留了下来。
他当时不明白:怎么一向老实巴交的爹,摇身一变,成了拐小孩儿的牙侩?
……凌清半倚着墙,微抬头看清辉宁静的天。
啧,想谁了呢…
人群蜂拥而至,悠扬的笛声穿透叠叠“肉墙”,迎和着月圆夜。
“各位看官,今日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夜,我馆也隆重推出月圆夜之纸灯,灯名早在月前便向四海贤才开放搜集。而今夜,解谜多至位列前三者,可任意挑选一盏‘霜辉’、‘雪色’或是‘玉盘’。而不论是谁,若能最先解得最后唐无争先生所题之谜,或许还能亲自面见唐先生。”
笛声又起,灯馆里,各式各样的灯一致地亮出“五光十色”,片区内顿时绚烂得如同披上了铺满半边天、色泽不一的晚霞。
而,和亮色灯火一同燃起的,是人群的喧闹。
“‘霜辉’可是说这明月光,妙哉!我要定了!”
“唐先生呐,唐先生终于来了!”
“猜猜猜!谁能猜得过我?!”
……
凌清轻轻一笑,视线往上:那是处赏月的好地方,装潢像极了竹楼。
——月色只染亮了外围,内里犹是青黑一片,只依稀看出白袍的一角。若非楼下闹腾了,伴着那笛声流长,还颇有那么几分“独坐幽篁里”的感觉。
馆里提灯人长得颇喜庆,提着一盏玉兔灯,便念出了第一句谜——“‘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一字共六口,两口不周全’,打一字。”
喳喳哇哇顿时下沉到底儿,文人书生安生下来,开始掏出“十八般武艺”,挨个试。
没急着挤到人群中,凌清遥遥看着玉兔灯,不由自主地道了句:“用。”
而几乎是话落,虚悬着的手臂被人狠狠一撞,他微拧眉,看着那个瘦弱得像跟柴禾棒的人“一跳八丈高”,边挤开人群,边挥扬着四肢——“我知道,我知道!”
一路开出到最前面的路,“棒子”欢欢喜喜地说着:“‘用’字,对不啦?”
提灯人面上一笑,着实被如此野蛮的作答方式惊到了,半晌后,才讪讪一笑,“对,恭喜公子猜对一次。”
“棒子”欢喜地又是一蹦,连忙跑到一旁的记录人面前,说道:“我叫温厉,字似玉,正值弱冠之年。喜读诗书,爱写文章,诗中最慕李太白,词中最喜——”
“公子,名儿就够了。”记录员尴尬一笑,生硬地打断后面的长篇大论。
“啊,这样啊,我还背了许久哩。”温厉低了下头,又忙匆匆地从刚刚“刨”出来的“羊肠小道”中挤回去,挤到一半,被人流强行夹在了中间,他便使出牛劲儿转了个面儿。
记录员面无表情地举起用楷书写着“温厉”二字的月白色旗帜,叹了口气。
凌清扫了眼他的名字,又看了眼被“卡”在人群中的人,眉梢轻挑。
“再次恭喜温公子!接下来,是第二局。‘舞处腰肢纤瘦,绣处金针斜透。归到洞房中,羞见蝶双莺偶。知否,知否?命里生来独守!’,猜一物。”
人头攒动间,有人小声交流起来,有人暗戳戳地拿出纸笔写写画画。
“欸!我知道,我知道!”
提灯人伸手快速按出笑脸,“温公子,您又知道了?”
“黄蜂,‘黄蜂一过慵,夜夜栖香蕊’的黄蜂。是不是!”
“恭喜温公子,又对一题!”
才升起来的旗子被放下,画了两个玉兔再升上去后,肉眼可见的,人群中留给温厉的缝儿更小了——直接“封顶”的那种。
凌清轻笑一声:…也算变相报了方才被撞之“仇”?
“哪来的小子,这么能猜?”
“耶?人呢?这么低调?”
“快快快!继续,本公子还能猜!”
提灯人笑了笑,接过手下人提出的一盏花灯,高举着,念到:“‘开如轮,敛如槊,剪纸绸缪护新竹。日中荷盖影亭亭,雨里芭蕉声肃肃。晴天则阴阴则晴,二天之说诚分明。安得大柄居吾手,去覆东西南北之人行。’仍旧是猜一物。”
谜面一长,灯上的字儿便小成针眼儿了。
于是提灯人体贴地又念了一遍,但依旧有人跟耳朵灌脓了一样,“啊?”了半天。
凌清扫向人群中的温厉,以为他要克服万难地蹦出“井底”,偏偏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连扑腾的手都没寻到。
若非对“灯”提不起兴趣,他或许会答一句。
但瞧着起伏半天都没人“顶破”的人群如膜,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倚靠姿势:不就是一“伞”?
而最终,一位临街而过、卖伞的老太太拥进人群,什么词儿都没想,就一顿叫卖——“伞,伞,伞啊!”
许是气氛凝滞太久,提灯人登时眼睛一亮,连忙道:“恭喜您答对一题!”
老太太“晕头转向”地看向他,愣了半天,才憨憨地笑了,“你要买伞咧?”
“……”提灯人抿唇笑笑,一旁的记录员则机灵地写下“伞老娘”后,举上了旗帜。
好在马上,老太太被人解答明白了,羞羞地停了下来,道:“诶哟,我还有这天赋呢。再来一题!”
几乎同频地,笑声爆炸出来的一刻,月光映亮了凌清勾着的嘴角。
……
一声声起哄落满,猜谜环节推进一层又一层——但遗憾的是,初露锋芒的那位温公子,后期未解出一“谜”。
即使之后被忽视掉而有了冒头空间,蹦起来也只说了个谬答。
于是乎,凌清又挑眉梢,望着不知何时又站回身侧的人,轻轻叹气。
“欸,公子,你还在猜吗?”温厉话欲蛮足。
听完题,约莫就能出答案…凌清如实摇头,“不算在猜。”
“我叫温厉,字似玉,正值弱冠之年。喜读诗书,爱写文章,诗中最慕李太白,词中最喜柳耆卿。若是——”
凌清截断他的话,“等等。”
“嗯?”
回头看了眼灯上的“谜身”,思考着以保持脑子活跃,凌清问道:“与我何干?”
“我在介绍我自己呢。”温厉很热情,“你呢?”
“阿浊。”
“嗯。”温厉专门仰起头,等了半天没听到回答,瞪圆了眼,险些又一蹦:“嗯?没了?”
凌清轻皱眉:“嗯。”
倒没被这突兀的气氛影响到,温厉“滔滔不绝”地道:“好吧……哦,那个,很多人都说我的名字特好听,我爸说,取名水平简直是状元级别。你觉得呢?”
凌清回想了他的介绍,轻声念了一下他的名与字,随口道:“嗯,很美:‘玉色温其山似立,气禀新秋清厉。’”
突然听到这么个回答,温厉脚下一松力,又“跌”回矮个儿原型,震惊得眼睛都忘眨、气差点都忘出了。
他心里劈里啪啦一顿:
啊,忘了是哪个大文豪写的,不过,被引出来,却活似完美匹配。
就这么十三字,居然同时包含字、名,甚至还有姓。
如此一引,的确,啊,意境都不知飞升了多少。
脑子反应完,也不管累了,温厉当即蹦起来:“哇,我还没读过这么美的一句诗,或许读过但无缘记住。”
“自我爹的一番天花乱坠的解释后,我一直以为,厉是不折的锐利、热爱的强烈;似玉是一种脱尘,不坠于尘世纷纷。”
默默退了一步,凌清回味着他的解读,好在蛮喜欢,难得地回道:“夙愿早落在名字里。人生落款时,希望名字无改。”
耳畔落下如玉石相扣的空灵之声,清清淡淡,林籁泉韵。
明明浩浩人群正齐声为那位“陈公子”欢呼,可此刻,意识间却全是这声音,余音绕梁般,占据着还算大的耳朵,袅袅不绝。
温厉刚想叹句“声音宛若天籁”,转头人便消失在了视野里,“……?”
下巴被惊得一掉,他拍合上,开始四处寻人——恰巧此时安静下来,楼阁之上,厚沉的声音缓缓坠下。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今日月圆当空,有幸同诸生共览。”
随他一停顿,底下爆出雷鸣般的掌声。
唐无争笑等人群热潮散尽,才温和地说着:“今年,我出一‘谜’,还请诸生来解。谜面:‘少年发白,老年发青。有事科头,无事戴巾。’至于是何,就由诸生自解吧!”
他话一落,白袍一摆,便站在了楼头处,接了一捧银光作发。
等夏日的蛙鸣一样——“哇?”“哈?”“啥?”都冒了出来。
没等人群骚动到模糊,凌清利落地举了手,提灯人瞧了过来,和气道:“公子,您说。”
“笔。”
提灯人没说“对与不对”,只在唧唧哇哇的“头发”“蜡烛”“人”等的各种猜测中看向二楼的唐无争。
凌清也跟着望上去,恰好承接住他的目光——四目相对,唐无争略显诧异,对视两息后,转而笑了,而后朝提灯人点了点头。
见状,正欲掩了名姓“交谈”,身后便推来一股“声浪”:
“阿浊!!”终于寻到人的温厉乐不可遏,又一次蹦了起来,比前几次还高。“好厉害!”
凌清一顿:“……”
“嗯?谁叫这名儿啊!”
“怎么京中没听过这号人呢?”
“欸?等等等等,好熟悉,我是不是见过他?!”
……
凌清远远别了温厉一眼后,才恭敬地向唐无争行了一礼。
提灯人掩住面上的吃惊,提了一盏红布灯给他后,为他引路,“公子,唐先生有请。”
几句谜,全是出于张岱先生的《快园道古》。
“黄蜂……香蕊”:陆龟蒙《春晓》
“玉色……清厉”:程正同《贺新郎(寿县宰)》
啧,好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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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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