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事吧?”
门被推开,见着人,陈挺嘴比脑子快,没反应完全,关心就麻溜地送上了。
凌清看向他,随手关门,笑着作答:“没事。”
从床下爬起来的刘欢,尚睡眼惺忪,边打哈欠边说话:“阿浊,你终于回来了!”
凌清坐下,将稍显宽大的衣服、用根丝带在腰处系紧了些,对他的激动程度不免感到疑惑:“嗯?”
刘欢压低了声音:“昨天,我们不是先回来了嘛,好巧不巧,路上看到院里有棵果树,他俩不理我,我就独自爬了上去,果儿挺甜,就边吃边吹风。然后,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
胡水子比较暴躁:“别卖关子,老套死了。”
“……”刘欢识趣地接上话:“就是推阿浊下水的那个,被押着进了门。应该用刑了,不过,那人嚎得比较模糊,乍一听,还以为华夫子附身了。后来,连陆大人都来了,当然,他来,我就被发现了。至于再然后发生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难得没留意话里层出不穷的细节,凌清眸光一暗,“人在哪儿?”
“就咱们院后,有果儿那颗的对面。”
凌清用舌尖抵了抵齿间,笑着问道:“你们谁会开锁?”
三人对视两趟,胡水子嘿嘿一笑,“小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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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里,秦坠月深得他爹欢心,而他自小,也对其充满着敬慕意。
不论从主观情感还是客观事件来看,清风朗月一人,不像是,也本不是卖友无心之辈。
凌清摸出腕间交缠的细线,回忆了几遍胡水子的手法,才迈步。
夜深得不是点巴点儿,一条道上,连狗影子都没寻见。
他在暗处,确定周遭无人后,从袖子里,取出了胡水子自制的细线——细长的硬丝线,柔韧度不敌坚硬度,带着点儿几略于无的“软性。
这里空房子蛮多的,好似“鬼鬼祟祟”和“光明正大”区别并不大。
但出于谨慎,凌清还是偷摸着过去,三两下解开锁,推开进去了。
实在没本事在内把外面的锁给锁上,他合上门,抵在门上,看向地上草堆里靠墙而坐的人。
秦坠月没睡,相反,精神头很高,像是喊哑了的喉咙里又嗞出声来,声音不大也不小: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尽管知道他一直有随时诵诗的习惯,但凌清还是怔了一下:“……”
忽地便明白了刘欢口中的“华夫子附身”是何意…
本想去堵住他的嘴,又觉得没必要,听这声音:喊得都成背景中的一部分了吧。
他往草堆上一坐,感叹了句“没想象中的硬”后,伸手,“越界”地把上他的手腕,并强行截断他的歌咏,问道:“你记得凌倚梦凌公子吗?”
明显感觉到身旁的人僵硬了一下,疯疯癫癫的脸上有一刻动容。
凌清继续道:“坠月之于倚梦,胜过红颜知己。”
皮肤相触,指尖下的动脉有些失狂,那双充着血丝的眼逐渐睁大,透出狰狞。
良久,秦坠月大叫了一声,开始上下左右乱摇摆,力气大得他根本控不住,草堆被滚得草屑乱飞,没一刻钟就乱成了鸡窝猪棚。
凌清无奈站起身,等着他消停完,手背贴上他前额,半弯下身子,温声道:“秦公子,诚然无有非黑即白的道理,但,倾向性会定性。而既然事实已定,那么动机定性。”
不知他听没听懂,凌清没有多说话,回味了一遍他怪异非常的脉象后,站起身,朝外走。
只是,才走两步,衣摆便被猛力一拉,若非重心算稳,他险些被拽到地上。
他偏过头,看向秦坠月。
地上那人,十之七八的身子贴紧在地,强行昂起的脖颈向上,蒙着灰般的眼眸里,泪珠打转,而后,是一句话出口。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听着,好似喉咙间,石子反复摩擦至出血而后破出的音。
那一句,质朴非常——“对不起”。
凌清眼睫微颤,心头密密麻麻涌过一种说不上来的情感:
对不起谁?
对不起什么?
不是“痴傻”,不是都忘了?
……
衣摆上的力自己卸了,似拽着风筝的线骤然绷断,他身子晃兮浮兮的,没太找到承力的点,就着滑坐在地。
反观秦坠月,丝毫不讲究,情绪似乎也只一瞬,难辨真切与否。
身子一翻,顶着满头糟发就闭眼睡下了。
“嗯?”凌清朝他看去,嘲讽性地笑了一声,将简陋的屋内摆设打量一圈。
破陋得没边儿了:只一门,无窗,徒有四壁,还是装点前的初始四壁,而唯一的添置品,想必就是这铺了一地,垒得或高或低的茅草们。
呼噜声响了,不是滔天的响动,能忍受,但不必要。
凌清站起身,方才因他一句话而腾升的情绪瞬间被他的呼噜声打得“魂飞魄散”,他最后朝地上的人看了一眼,没什么情绪,转过头,手指按上了门。
只开了一个小缝儿,视野却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凌清“嘶”了一声,掩耳盗铃式地想关紧门,不如心意的是,来人单手撑开门,随后,步子大迈一步,借着先天的力量优势,一手按住他的肩,将他往后连带三两步。
直到背部抵上生冷的墙壁,陆妄才松了点儿力,不过面上没有什么情感或是表情。
凌清甚至没试着挣脱,因为清楚地知道挣不过。
僵持了几息后,陆妄冷声道:“不是说不认识?”
凌清偏过头,久久无言后,他道:“现在认识了。”
“……”陆妄松开对他的钳制,“秦坠月,一直被关押在牢中,因痴傻而暂缓审讯,以至于凌倚梦一家被杀害之案,推迟几年才定案;而他前几日才至为善司。你如何认识他?”
“幼时曾闻其名,心生仰慕。”
“所以,前来缅怀?”
凌清眉梢微挑,顺着“台阶”便下了,“算是吧。”
陆妄神色中带点儿危险之意,望着他有些闪躲的眼神,意味不明地轻勾唇,“宋老头熬了汤,让我带上你。”
被看得心里发怵,凌清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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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早大开着,灯火隔着一个院儿都能看到。
遥遥见人进了屋,宋遇便快速将食盒打开,鲜香溢出——
熬煮已久,肉骨类腥味很淡,代之散出的是持久的营养味道;其间耐炖的菜品加上补质丰厚的药材,将清淡的香气叠加送出,瞬间勾活味蕾。
宋遇眼里放光:“快吃!”
凌清闻着香,鼻尖微动。
“闻着不香吗?”宋遇凑近,闻得鼻翼都缩小一圈,自顾自答一句“香的啊”,然后,目光如炬、火热非常:“阿浊,补品对你来说是刚需,你必须吃,不然我在这赖到海枯石烂人成像!”
凌清:“……”
好“舍己为人”的威胁!
“一安也吃!都是我的心肝儿……”宋遇忙递上碗筷,将两人招呼着并排坐下了。
凌清动了动勺,先舀了半勺汤到碗里:汤汁入口回香,层次感交错的味道齿颊留香。
臣服般,他赞了句:“好吃!”
陆妄随便夹了块肉,虽有心事,但还是配合良好,回道:“好吃。”
“我出手,那结果不消说。”宋遇见他俩吃得欢快,心里也跟着冒起温暖的泡泡,心情愉悦起来。
隔了少许,他问道:“阿浊,你觉得我怎么样?除了医术没得说外,人品、性格、形象等,如何?”
凌清正嚼着肉,心思都劈了叉:“……挺好。”
“我当了几十年寻不到千里马的伯乐,或者确切来说,当了半辈子四海之内收集‘破烂’的,最终,不过是收了一堆‘破烂’当崽子养着。但,志无成,遗憾是不会散的。”
他咽了肉:“嗯。”
“缘分是一种感觉,感觉对了,我就信了。所以,我想作你的伯乐!”
凌清动弹不得,嘴里没夹带任何东西,却像腾不出空间说话般,滞在原地。
他不知道宋遇口中的感觉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
他跟楚若渝大大小小也相处了十年之久。而事实是,作为他的半个“启蒙”师父,楚若渝鲜少能知晓他的任一想法。
就像是,午饭前一刻钟,他眼巴巴地将人望着,而楚若渝只会问:“怎么了?”
但跟宋遇的短短几段对话里,以及先前同陆妄的接触中,他更多地能感觉到一种少有的顺畅与舒服,即:无需多加解释。
——“可懂”于他而言,似乎弥足珍贵。
就像是,同样的场景,宋遇可能便会问:“要吃兔肉还是牛肉?”
跟宋遇相处,能感受一种温存。
而对这种感觉的贪恋,让他想要迈步以应…就像上次情况限定之下的回应,有大半都是真诚的。
宋遇见他目中流转着迟疑,一时觉得计成,忙意气风发地说道:“阿浊,吃了我的东西,不叫声师父过分了吧?”
上一秒还沉浸于情绪之中,下一秒凌清就破了功,他笑了笑,“您这…”
宋遇欢欢喜喜,就差一蹦三尺高了,“快,老夫耳朵竖着呢!”
陆妄看了他一眼,收拾起心思,给他舀汤的同时,凑到他耳边说,“跟着心走。他皮糙肉厚,经得起伤害。”
耳畔轻晃着声音,像羽毛刮蹭,凌清微偏头,勺子勾起陆妄舀来的东西,闻声笑了:
炖得软烂的肉,有着入口即化的恰到好处,溢出的肉香勾着唇齿不停动作;偶尔岔开的豆类,偏素性调和着久吃后的轻度油腻,使得口腔之内,无一处安得满足!
抱碗喝汤,汤汁的鲜香化开内心的踌躇,他笑道:“好。”
宋遇瞪圆眼:“好什么?”
凌清看回去:“……师父。”
“诶,好好好。”宋遇笑得前仰后合,手上的筷子立马“哐当”砸在碗上,发出脆生生的动静,生怕谁人不知似的,他仰头长啸:“我的乖徒儿终于到手了!!”
“到手”一词跟擒贼一样,凌清笑而不语,只低头继续喝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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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人稳当地送回“一罪方休”,陆妄倚着外院的墙,吹了声口哨。
正哼歌巡逻着的刘洺,闻声,撂下挑子,便飞奔而来。
“大人,何事吩咐?”
陆妄掀起眼皮,望着并不明朗的月,冷声道:“细查阿浊。”
按捺住“刨根问底”的脾性,刘洺行礼,“属下领命。”
“嗯。”
陆妄望着刘洺离开,指尖摩梭着刀鞘:
他总觉得,“阿浊”身上,带着点熟悉的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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