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目光一滞。
来人背光而立,一身披暗的桃花粉逐渐回色,而身后,还缀着两人,一女一男,一柴一壮。
凌清直觉不妙,视线落于粉衣脸上时,间隔半把月的记忆迅速回笼,他无奈落筷,站起身,行礼道:“草民见过公主。”
而几乎同他一起,店内店外匆匆放下手中活,不大的馆子里,着急忙慌又驾轻就熟地跪了一地儿。
视野就像被固定住了,周棠痴笑着,一双眼丝毫没离开凌清的脸,走心地摆摆手:“都起来吧,你们自己做自己的,不用管本公主。”
一掌挥开凑热闹的脑袋群,店里又开始呼闹起来。
谈天说笑照常,只是,话题就变得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般高低了。
小翠主动迈步,用衣袖擦了几下凳子,恭敬道:“殿下,请坐。”
周棠掀了裙角,往桌上的菜食上看了一眼,皱眉:“小翠,点几份好菜来。”
“是。”
“阿浊,请坐。”周棠两手肘放在桌上,双手捧脸。
笑得很瘆人……凌清慢半拍收回行礼姿势,理好衣裳,才道:“谢公主。”
“别叫我公主,听着多生分啊。叫我一声棠儿,如此便好。”
凌清没答,只沉默地看向桌上的牛肉片儿。
“阿浊,我想听你介绍介绍自己。”说着,周棠还眨了眨眼。
凌清略显疲燥,随口道:“在下阿浊,年方十九。”
“没了?”
凌清:“……”
“不知殿下,还想听什么?”
周棠闻声,丝毫不客气:“家中几人?钱财状况?可有心上人?可有婚配?可喜欢我?可爱我?可有做驸马的心思?”
凌清有些茫然:“殿下,恕草民愚钝,您刚刚问什么?”
周棠气出一半收回去了:“你,真没听清问题?”
还没等对方回答,她就主动转了问题:“那好吧。我问你一句,觉得我怎么样?”
凌清没敢明着打量,只凭印象,道:“直白单纯,果敢明快。”
“听着还不错。”周棠往前凑了些,脑袋都快支到桌子中央了,问道:“用这么漂亮的词来形容我,是爱上我了吗?”
凌清:“……”
才兜一转,问题就回环了。
他有口难言,只保持缄默。
“什么意思?你不爱我吗?”周棠暗下去了:“可我见你的第一面,便爱上了,这些时日,可想死我了!”
凌清无言站起来,恭敬地行着礼:“殿下,您言重了。”
“言重什么?实话实说嘛。”
刚点的好菜悉数被送上桌,但大多都是凉菜,没有腾得老高的热气阻挡来自对方火热的视线,凌清少见地感受到如芒在背。
放菜的小二,凭借多年的造诣,在转身时,向他耳里传来一句话——“再不走来不及了!”
凌清:“……”
“小翠,去买本书来,哪种都行,这不重要,关键是,尽快。”周棠临了又补充了句:“我开始吃第二样菜时,你若还没回来,自行滚去领罚。”
小翠吓得身子一抖,先回答为快:“是,殿下。”
“嗯哼,快去!”
凌清趁人视线离了自己,道:“殿下,草民有事在身,便不——”
周棠飞速插进话:“阿浊,你坐。”
凌清默着,听着旁边细细碎碎的话,诸如“又来了”“好戏开场”之类的词蹦入脑海,他一时没反应。
“别让我喊第三次。”周棠夹了一筷子牛肉,和着筷子咬了咬味儿,嫌恶掺在语气里。
“是。”凌清反感地坐下。
“阿浊,你不吃吗?”周棠挑起一片牛肉,站起身来:“我想喂你吃东西。”
凌清:“……!”
他情难自禁地皱了下眉,望着近前沾着口水的筷子、以及其上的牛肉,道:“不劳殿下。”
“不行,你必须吃!”周棠往桌上望了一圈,“或者说,你喝酒怎么样?”
凌清果断地选择了后者:“草民还是喝酒吧。”
“我说你们男人,离了酒不行是吧?”周棠抱怨一句,又带上笑脸面具:“来,本公主为你斟酒。”
“不…”
“不?”周棠笑容一僵:“阿浊,你怎能拒绝我呢?那这整罐酒,你都必须喝完。”
凌清起身,匆匆行礼:“殿下,恕在下酒量浅,难当此令。”
“好,这是你拒绝我的第二次。现在,我命令你,喝完两罐。”
凌清眉皱得愈发深了:“殿下,如若您要强词夺理,恕在下,无理可让。”
“你能承担得起违抗本公主的后果吗?”
说着,周棠扬了扬脑袋,高傲得像只长颈鹅。
对峙很久,周棠变本加厉:“你是为善司的人,若是和陛下身边的红人沾了边儿…你可想清楚,能与不能?”
才听了“镇国大将军”之惨状,若是为善司一环再出问题…凌清沉默了。
体内无力感爬升,他收回视线,弯腰,端起那杯还剩小半碗的酒,微仰头,一口含进嘴里,没待味道“发酵”,吞咽了下去。
喝时无半点感觉,可才挪开碗,喉间便**翻滚,胃中泛起不适,他单手撑桌,道:“不能。”
“这不就得了?”
周棠指尖一点,“大壮,给阿浊倒酒。”
另一个男人闻声而动,一手扛起酒罐,将碗满上。
凌清感受到手上的重量叠加,他还算清醒地举起,碗沿抵上嘴,缓缓包满一口,然后吞下,如此循环,才堪堪吞咽下这碗非自己所能承受的液量。
第二碗正欲添上,小翠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
“殿下,书买来了。”
说着,她快捷地擦掉满头的汗水,还顾作悠闲——可谁知道,最近的书店还隔着三条街呢。
又鉴于上几次,公主让她买那些不可描述的话本子,还特意翻了些情节,让那些个美男子读与自己听。
一旁的她,尬得想遁地。
所以这次,好不容易遇到无明确指令的情况,她便挑了本让自己安逸、又不至于让“玉”被污浊的。
——即使长相在某种程度上可比,但,敢于翻案自证清白的人,和那些娇养承媚的男子定然不同,她是这么想的。
“把书给我。”周棠一把抢过,看着书名皱了下眉,语气颇为不满:“怎么买这种?哎,算了。”
小翠往后一躲,有些心疼地看向站着的公子:柔柔的,本应是旷野里不散的清香。
却被一捧掬于手,沾上难改的俗欲。
周棠翻了两下,说道:“阿浊,剩下的酒歇会再喝。”
得到少许解放,凌清微抬眼,看向她,眼里多了分抵抗。
“除了长相,我还挺喜欢你的声音。清清冷冷,比你的名字有感觉多了。”
随话音落的,是一本装订甚好的书,越过桌面,砸在凌清手边。
“随便挑两页儿,念与我听。”
凌清侧目,书名——“燃尽岁月,犹可歌之。”
是一本诗词集,像是找到些许救赎,凌清翻开书页,扫了一眼,念到:
“李白诗云:‘一枝红艳露凝香,**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看吧,我说他声音还行,是不是?”周棠转头问小翠。
小翠习以为常地挂上笑脸,道:“是,殿下您慧眼识珠。”
“就是没什么感情,没意思。”周棠抱怨一句,拍了拍桌子,从他手中抢过书册,下巴朝大壮一点:“给他满上。”
而此时,周遭看热闹的动静大了些,遮着掩着,悄悄话还是在嘈杂里露出形。
“天呐,公主又有目标了。”
“又来了,真是没完没了了!”
“今天可是这月的第七次了啊,虽然这次,这位公子惊艳得不是一星半点儿,但我是真的不想再看公主做的事儿了。”
“这位小公子也忒惨了吧。”
……
听觉甚好的凌清,轻松捕捉到部分人的完整话术,留意到一些词,他似是明白了什么般,无奈地端起碗。
难怪天德帝说她“骄纵”,早知当初回话时,便反抗着答句“介意”了。
凌清看着碗中的澄清,微闭双眼,心里建设了一番——就当第一二次喝药时候吧。
等记忆里锁住的苦味翻腾,盖过烈酒的辛辣,他相对迅速地喝完这一次的量。
眼见下一声“斟满”的指令要下,凌清大胆说道:“殿下。”
“喝不下了?”
凌清微弓身子:“是。”
“哦,两碗可不等于两罐呢。”周棠笑起来,“来,快,继续!”
凌清:“……”
见重新满上的碗半天没被接住,她看了眼旁边的大壮,眼里闪着火焰,怒道:“大壮,给我掰开他的嘴,灌!”
大壮叹了口气,不情愿地上前一步,耳语一句:“对不起了,小公子。”
凌清看了眼他,又转而对上周棠的视线,冷声道:“殿下。”
周棠丝毫没顾他,只对着大壮说:“你若不做,我让你这辈子张不了嘴!”
“殿下饶命。”大壮往地上一跪,伏地磕头。
“动手。”
“是。”大壮起身,犹豫了一秒,但还是伸出手。
久受训练的手力气足,三指紧紧钳住了凌清的下巴,正欲往上一抬。
——腕骨一偏,骨节错位,“咔嚓”一声,手腕一圈知觉全无。
随后,痛感蔓延,直冲脑门,撞得一阵头晕目眩脑子愣,他还没反应过来,眨眼瞬间,便毫无招架之力地被甩了出去。
在地上连滚两圈后,一时痛得没能站起来。
在控制得当的小片混乱之中,陆妄收了手,冷声道:“殿下,你这是在干什么?”
听到熟悉的声音,凌清偏头,对上半张轮廓凌厉的侧颜,眸光微亮,连带着心里踏实了不少。
“你是谁?关你什么事?”周棠一肚子火正欲喷张,可来人的气势强到她几乎不敢仰头看他的脸,只低头看向他腰间挂着的令牌。
足足反应了半晌,她才认清上面的字,问道:“为善司的?你是陆妄?”
“是。”
陆妄没给她好脸色,因为印象里,她不过是坨烂泥。
听到肯定的回答,周棠的气焰瞬间灭了不少。
自从离北战事频仍,镇国大将军的声名便愈发响亮。
尊重、崇敬、宽待、容忍,一系列漂亮词漂亮话全得拱上。
而陆妄身为他的二子,曾亦光辉耀眼。
如今虽仅任司使一职,可背后的底气实在太足,连她也不敢轻易冒犯。
周棠吐出口浊气,不太甘心地道:“他还欠我一罐酒,不喝完,不能走。”
“什么酒?”
陆妄微垂眼,扫了眼凌清捏到发白的指尖,回忆起来之前听到的琐碎。
今早他闲来无事,便跟着刘洺他们出动,任务:“抓贼”——实际和兜圈没什么区别。
目标太蠢,体力又极差,轻松捞出来后,便准备回为善司。
只是,脚刚要踏上马车,嘈杂声中,他便精准捕捉到“阿浊”一词。
他收了脚,向正议论的两人走去。
“公主又在祸害人了,又是灌醉人的烂招数,没什么新鲜头。小公子叫‘阿浊’来着,生地那么俊俏,被看上,倒也见多不怪。”
“哎,不是我说,简直祸害遗千年呐!真不知道,怎么金子银子堆了满屋,都舍不得花去,买来哪怕半点女子该有的修养……”
越发觉得不对劲儿,稍加询问,他没忍住骂了句,按着路人模糊的指向,找到了这间馆子。
一进门,便撞见这幅“强灌”的画面。
周棠找着“线”,便是一顿上顺,趾高气扬一度回升,道:“自是这桌上的好酒,一滴都不能剩!”
凌清轻舒一口气,端过碗,撑着桌子的手用了分力,半仰头,喝了一口。
离得近,陆妄能看见他皱紧的眉头,以及艰难的吞咽,不知是哪块情绪泛滥,他一手握住凌清有些发抖的手腕,然后,单手拿过对方手中的碗。
凌清侧脸,“嗯?”
“我替他喝。”
说完,他单手端碗,对着处沿边便喝,一饮而尽后,淡淡瞥了一眼桌上的“解愁君”,厉声道:“酒罐递我。”
周棠一僵,不可思议地望向他:“陆司使,这是我看上的人。”
“与我何干?”
“你这么做,是要跟我抢人吗?”周棠将酒罐抱住,问道。
陆妄用手背擦去嘴角挂着的液体,微挑眉:“是又如何?”
“你……你不可以!”周棠看向凌清,恐吓道:“你今日若不跟我走,我明日就去找父皇。”
凌清眸光微闪,酒劲上头,他站不太稳,声音有些轻:“不。”
轻轻一声,刮挠耳般,引起点点痒意。
陆妄伸手,索性揽住他的腰,将人往怀里带,笑道:“殿下,尽管去。”
凌清愣神,腰间向上疯狂传输着酥麻意,他身子跟着一僵,本就浑身热意,如今又沾上热源,脸上泛起浅淡的红晕。
自知败计,周棠妥协性地说:“那把酒喝完!”
陆妄单手接过酒罐。
想也没想,微侧颈,半仰头,唇贴上罐沿,不作停留地,其间几滴酒液流出,顺着修长的脖颈滚进衣袍,他也没管;喝尽时,将酒罐重落回桌面。
这一声,不大,却也足够震荡起对方的心波。
周棠连退两步,不停吞咽的喉头,出卖了她强装不成的镇定。
陆妄“呵”了一声,道:“殿下,人我带走了。”
说完,他本想牵着人走,才发现情绪上头时,已揽上人的腰。
低头对上凌清酡红微泛、柔意尽显的脸,他喉头一滚,轻俯身,揽的姿势一改,直接环过凌清腰间,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下,笑着微抬另一手,将人一把抱起,长腿一迈,如风般离开了酒馆。
目睹全程,而有心无力的周棠,一把推掉桌上的碗、筷、罐,砸出一堆碎片,乒乒乓乓地惹得一阵大动静。
吃饭的人,几乎同时地,往旁边丝滑地挪了几大步,假意刨饭,忙得不可开交。
周棠用指甲抓着桌面,抠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嚎了一声:“滚啊!”
为避免被碎片伤到,搁地上躺了半天的大壮,一个鲤鱼打挺,再疼都忍住了。
然后,同小翠对视一眼,一致地叹着气,空手收拾残局和人。
出了酒馆,凌清挣扎了一下,无果,便攀在他耳边,道:“大人,我还能走。”
耳边呼吸撩过,热气丝丝溢出,陆妄微顿,问道:“她对你做了什么?”
想了想,凌清轻声道:“没做什么,让我喝酒,念诗,而已。”
不知是染了酒味儿,还是怎的,染了低沉的声音,尾调微醺,带着醉意,勾人心弦。
“而已?”陆妄冷着道:“她可不值得你的心软。”
凌清意识虽浑,理性却未失,“没有。”
“那她拿什么威胁你?”
“你…”将下意识的想法吞咽掉,凌清慢声道:“不知道,但赌不起。”
陆妄看了他一眼,眼神深长。
街上人不少,看来没被关屋里呼哧大睡。
走过哗闹闹的大街,穿进小巷子中,掀开马车帘子,陆妄将人放下,扶着人坐好后,问道:“醉了吗?这酒还挺烈。”
凌清想了下,“应该不算。”
有些不放心,陆妄在他旁边坐下,招呼好车夫启车,这才看向他。
皮肤冷白,如今或多或少地渡上一层浅粉与酡红,双眼微合,长睫轻颤,而眼尾,还缀着未散进的泪痕;视线往下,是比平日里色泽红润不少的唇,他凝着目光,看了许久,道:“你这样子,醉得不清。”
“是吗?”凌清失了重心,随着有些颠簸的马车起伏,身子一偏,往旁侧滑去。
陆妄稳当接住人,任他靠在肩头,回答:“是。”
凌清哼了一声,皱起眉头,道:“嗯…可酒明明是苦的。”
头遭听到这样的描述,陆妄笑了,问道:“苦吗?”
凌清“嗯”了一声。
见他嘴唇微微张合,陆妄直觉他有话要说,便倾身,耳朵贴近他的唇,欲从含糊不清的呢喃中捕捉到信息。
唇齿间,溢出热气,毫无预备地洒在耳上,而后,轻如羽毛的声音落下,软软的,全无素常的清冷。
待人抑制不住地睡去,陆妄坐直身子,平复着不自觉加快的心跳。
手指轻揉发痒的耳垂,对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些不自然。
待感觉离散少许,陆妄大概拼复完全他说的话,零零散散一句——“就当喝药了。”
陆妄偏头看向肩上靠着的人,伸手,偏粗粝的指尖轻轻拭掉泪迹。
若是他记忆无差错的话:
曾经有次给人喂药后,刘洺在他耳边咋呼了好几天。
念着:“我的天呐!阿浊是人吗?那么苦,闻着味儿都想吐的药,他就一口喝了,居然还不觉得有多苦?!”
当时的他,只觉得正常。
于他而言,“不怕苦”“不怕疼”的背后,不过是一词:“习惯了”。
而此刻,凌清这句貌似冲突至极的话,背后是什么呢?
等马车稳当停下,陆妄轻轻拨弄了下他的手。
可身侧之人半点反应没有,安静得像只午后贪睡的幼猫。
而平和的呼吸声确也、不断强调着一个事实:睡着了。
陆妄无奈抱起他,轻声道:“不是没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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