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怎么现在才回来?都要晚上了!”从大门后探出脑袋,蹲了很久的刘洺蹦出来。
第二眼望见陆妄怀里的人,他原地起跳,疑惑对象顷刻转移,“这…抱得美人归啊!”
因凌清靠着他胸口,脸侧向里,陆妄扒开想要“一窥究竟”的人,“怎么?”
“我…我没事。”刘洺翻来覆去找角度,好不容易看到下半张脸,就被陆妄衣袖遮住,他“气急败坏”:“不是,大人,您这叫欲盖弥彰。”
“你很闲?”
问出口时,陆妄微皱眉。
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知为何要遮着掩着,可能单纯想…独享这张醉颜?
啧!
“您告诉我是谁,我就不闲。”刘洺自如道。
陆妄瞥了他一眼,冷冷的,不带一点儿“昔日战友”的情分。
“……”刘洺寒颤了一下,纠结之下,让开道时屈服:“行吧,行吧,行吧!”
“嗯。”陆妄往里走,临转弯时,破天荒地跟他说了句“少管闲事。”
刘洺关上门:“……!”
基于安全考虑,陆妄朝“大药房”的方向走。
空出只手敲门,眼都没眨一次,木门就被拉开了一条缝。
随之,陆妄对上那只露出的宋遇贼里贼气的一只眼:“……”
“怎么是你?!”瞬间收了玩笑的鬼脸,宋遇往后把门大拉开,视线一低,这才看到他怀里有人,凭经验,他伸出鼻子嗅了嗅:“这是醉了?”
陆妄点头:“是。”
“怎么醉酒这样随随便便的问题都能找我?”关门时,宋遇嘀咕一句。
陆妄偏头,瞥了他一眼:“你的心肝儿。”
“阿浊啊!”
宋遇立马弹射到他面前,又是摸额又是抚腕,探了脸侧又嗅气,“他为什么喝酒?你为什么不拦着?他喝了多少?醉成这个样子,是有人逼他了还是……”
陆妄:“……”
等陆妄无语地起了步子,宋遇才如陀螺乱转,焦急爬满脸庞,脚上动作与平日云泥之别,“等等,我去熬杯解酒汤!”
“好。”
“抱我房里吧,被软些,床舒服些,还有药炉舒心。”
说完,宋遇突觉背后发热,转头便对上十多双充满怨气的眼。
他立马尴尬地摸摸鼻头:“待客之道。”
大弟子直言不讳:“吃得苦中苦,沦得人下人,合着师父暖床暖被,我们破门破窗呗!”
有了大弟子一言,后面的“二三四五六七八”也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好啊,师父!”
“被软些~床舒服些~还有药炉舒心~”
“师父是师父,徒弟就不是徒弟了呗!”
……
陆妄笑了声,迈开长腿,不掺和这场“师徒”纠纷。
——又呼又嚎,又吵又闹…实在扰人。
熟路地推开房门,陆妄单脚合上后,快步向前,掀了被子,慢慢将人放下。
放人时,才发觉,人正攀着他脖颈,陆妄目光一滞:这么黏人吗?
动作轻柔地将手挽下,他单独将人的腿挪出,没落床上,免得熬药的某人又吵着要他洗被子。
等一切弄好,陆妄直起身子,叹了句:
比练两天剑还累…
端着解酒汤进来,宋遇边用汤匙搅散热气,边问道:“我看他这样子,挺平和的,闹腾吗?”
陆妄回忆了下来路。
不算过分失去理性,问能答,且并非答非所问;声音轻轻软软,不吵不闹,情绪丝毫不亢奋…
思量罢,他道:“并不。”
宋遇摇摇头感叹:“好久没见到,醉后还这么安静的了。”
“和军营里那些个,沾点酒就世界颠倒、脸不要身不挂的完全不同。”
陆妄深以为然,看向他:“解酒汤给我。”
“急什么?”宋遇将热气搅散,隔了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递出,怪腔怪调一声,“这是我心肝儿还是你心肝儿啊?”
陆妄没答,只舀了一勺,转倾身。
“不正面作答,这是心里有鬼啊!”宋遇眨了眨精明的眼睛:“多管闲事”,可向来不是一安的作风呐…
陆妄别他一眼,“您老也很闲?”
“当然闲喽!”宋遇眼巴巴望着他,直想看出什么端倪。
“……”陆妄用巾帕拭去他嘴角的汤渍,果断绕了话题:“年关将至,陛下让我呈递为善司作为。”
“这才哪跟哪啊,能有什么作为?”宋遇往后一仰,“真是会找事儿啊。”
“嗯。”陆妄轻叹气,将药碗放在一旁,起身站了一会儿,道:“人我带走了。”
“什么?”宋遇被吓得一激灵,忙跟着站起来,细问道:“带去哪?”
陆妄弯身,将人抱起,轻描淡写地看他一眼,“这就不消您操心了。”
-
天色渐渐暗下来,推开房门时,陆妄先燃了一盏灯。
将人安顿好后,他坐在床边,有些恍惚地看着眼下睡得不甚安稳的人。
不知人是陷入梦魇了还是怎的,眉一直皱着,眼尾挂着滴若有若无的剔透泪光。
鬼使神差地,陆妄伸手,动作轻柔地抹掉那滴泪。
半晌后,他没脑子地喃喃自语:“…凌清,阿浊只是化名吧?”
陆妄枕着床沿,一手不自知地虚虚牵着人的手腕,一手用来“放脑袋”,合上了眼。
傻缺一样,他竟寄希望于所谓的“酒后吐真言”…
空气静下来,牵着夜的因子,投射大地以“睡”的信号。
意识稍沉,陆妄没经住般,睡了。
不到两刻时间,灯火便偃旗息鼓,屋内终于和黑夜共调同色。
黑暗中,凌清软了筋骨,将绷直的紧绷放松下来,微仰起头,被暗色“镀”边的半张侧脸清爽而利落。
方才那句宛若世界之外的声音响起时,虚实的界限顷刻间明晰。
原来上次他口中所言“你爱看的”,并非一句胡诌,或是一句自大的揣摩…
还未散去的沙哑蕴出些深沉,他轻抚泛疼的嗓子,面上迷茫了一阵,侧过脸,看着人,轻淡淡地道:“一安…”
-
次日天光大亮,凌清坐起来时,屋内空无一人。
他轻按额角,醉余并没有想象中的好受。
舒缓些后,他端起一侧的冷水,大饮一口,刚放下杯子,门便被推开。
陆妄正端着碗稀粥,目光落在他手上的冷水时,眉轻拧,“不喝冷水不行是吧?”
“……”凌清微顿,不知是见到人的一瞬间,还是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昨夜残留的记忆瞬间回笼,他默了两声,才声色如常:“嗯。”
陆妄走近,单独舀了小半碗,让他先吃点儿暖胃。
“谢谢…大人。”凌清抱着碗,感受着碗身上的余温。
“嗯。”手上给粥降着温,陆妄问:“好些了吗?”
“差不多。”凌清细品了下他的语气,接着道:“也能干活。”
陆妄淡笑,轻点头:“年关将至,陛下不欲负皇考之期,要将为善司做成‘祭品’,需呈递相关作为。但,似乎没什么拿的出手的。”
凌清稍加思考后,深以为然。
喂“毒”、埋尸、捉贼、拿赃、青楼里谈买卖、街巷间乱窜……
但若是硬要些什么的话,他默了良久,“有所答而有所不答”地道:“心诚为要。”
真实性……其次。
不加思考便明白他的意思,陆妄轻声笑了,转手拿过立在床边有几日、搞得他睡不消停的书们,“那天翻半天翻出几本上任司使的陈词,你吃完看看。”
“好。”
纯纯出于想看,凌清加快了进食速度,三两下“刨”完,擦干净手后,便接过了顶上那本书。
随便翻了一页,便找到了一桩事迹:“落叶归土人归静”。
实际上就是“埋尸”了。
紧接着,跟着一段叙述——“携有心悔改之辈,仅以虔诚之心,窥视未来之结局,以终为始,方激其革面之**,稍加引导,铸为善司之未来。”
他没忍住笑了,“有点儿水平。”
陆妄就着他摊开的书看了过去,扫了两眼后,笑了声,“越文绉越好吧。你试试,杂糅一圈,借鉴一下,兴许这‘作为’就上得了台面了。”
“好。”凌清说着,将翻完的书放到一侧,取过另一本:书名《为善司之功绩集(未呈本)》。
他翻了两页,发现文字生硬又别扭,便主动放到另一边。
“能写吗?”陆妄看向他。
几乎不加思考地,凌清回答:“可以。”
-
“年关时,这几封折子,大概率会成为天德帝的功绩本之一。”暗室内,陆妄自觉研起磨来,随意又轻松:“写漂亮些,给老人家点面儿。”
上位近四十年,亏空财库,后宫曾执掌玉玺,误砸坏祖祠,迎娶尼姑、还险些误用皇后之礼节,冷宫七妃共住……年年壮志,拼出堆堆烂摊子。
毫不夸张地说,每年年关“祭祖”,都是文人“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辉煌时刻。
凌清不免一笑,拿过玉色毛笔,他道:“我尽力。”
笔尖蘸墨,落于纸上,晕开淡淡一圈细润的黑,而后,清秀的墨迹,于月白上徐徐点落。
他执笔任意,思量迅捷,只落笔时小心翼翼。
墨研得差不多了,陆妄掰揉指尖,站直身子,向身旁看了眼。
玉面之颜,似融了夜色,透出寒夜中,惟火光能现出的暖意与温色。
他又愣了下,一时没能错开视线。
若说天人之姿,传说容纳天下佳丽之院的皇宫,他也游过——各种大宴,也不乏机会看过所谓的“花容月貌”“国色天香”。
可说不上来的——惊艳感,一种久觅不见的东西,却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一个…先以污点之身露面的人身上。
甚至于,第一次见面时,若非手中无“毒”,这人恐怕已经是有染之亡躯。
…
半晌后,凌清放下笔,检查完,将几张纸用书折整理好,道:“大人,完工。”
“嗯。”陆妄看向他:“陪我下一局。”
凌清敛眸,目光落在三粒黑子两粒白子、尚不成势的棋局上。
他捻上白子,总有种熟悉的走向感,便循着记忆落下子。
陆妄没观局势,不加思考便落子。
“嗯?”凌清轻轻疑惑了一声,按着对面的意图,将记忆里的图像翻开,毫无压力地复刻上去。
临了两步,陆妄变卦,走了两步险棋。
凌清心道:妙啊。
许是棋逢对手心痒痒,他一改“保险”性的棋风,走出两步“针锋相对”。
棋局,如战局,策略、规划……乃至气势,都能纳入对峙行列。
凌清揉搓着白玉子儿,神情严肃了两分,下颌线微微绷紧,带着素常不具有的认真。
他落下子儿,轻呼出一口气。
曾经的一盘残局、一盘令屋中三人都愁得“抓耳挠腮”的棋局…陆妄身子后倾,从熟悉的破局手法上抬眼,含笑地看着人,问道:“这不是能赢吗?”
凌清:“……”
陆妄依旧看着人,笑意深了一份:“有些东西,藏是藏不住的。”
凌清滞了下,总觉得这话里有话,久久才呢喃一句:“是吗?”
将棋子归位时,玉子间碰撞出细响,扰人心弦般,凌清动作有些慢。
两粒白子,落在陆妄手边。
他伸手去捡,手背不甚轻擦过对方指节,不知是那抹温热还是怎得,浑身轻轻一颤。
他下意识缩回手,下一刻便被陆妄轻轻握住,而后,能在耳畔烧出淡色粉晕的声音轻轻落下,“是,凌清。”
莫名的力量将棋子揉进手心,凌清目光猛地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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