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谁人不烦恼?

东阁。

应是受寒意欺侵的奢丽香阁,现而今照常的一派沁芳暖融,胜似浓春季候。

两幅琼钩褰约的锦幔之内,铺设着一张螺钿梨花梳妆床,床上置有熏笼与小案等物。床后则拢围着一架梅鹤同春梨花屏,屏侧立有一樽四尺高的八面彩画岁寒三友宫灯。

王绥便是倚坐在熏笼之上,正勉逞着精力,俯首阅看一本本奏疏。

王绥那乌润的鬓发松挽成一枝丰茂的青螺髻,镂玉梳状似闲然的吻于其间,衔在耳下的莹圆且润亮的真珠,随着她时而地点首,缓缓曳着。

也无须再抬起她的脸,去瞧她生了怎样的眉目鼻口。因为仅是如此,已是油然地将王绥整个人都映照得极为娇慵明媚了。

很快,摇颤在王绥腮边的真珠坠子,一动也不动了。

是上言请皇后娘娘收回要三征吐蕃命令的奏本。

王绥愣住了。

自己费心检选的臣子,竟是第一个跟自己唱反调的人?

吏部侍郎张怀棠,才从苏州官吏里超拔上来没两个月,年在三十,文采斐然,颇有智算。

还不待王绥眉眼间的恼色灼漫开来,旋即就被正跪坐着为她揉捶膝腿的叶尚宫,有所察觉了。

叶尚宫那水秀如绘的一双琥珀眼,直往奏疏上望过两眼后,眉尾一挑,便有了要皇后开怀的主意。

以及悄悄饲在心隙里多日,要剪除碍眼的张怀棠,美言同盟人顾绫的谋思,目下不也……

一箭三雕。妙啊。

叶尚宫想到这里,低了低头,抿了一回唇,把就要浮上来的笑影,又隐去了。

继而叶尚宫拾起全副心神,情容伶变地露出了比王绥还多十二分的不快。

“娘娘,为什么要捡这本来看呀,我昨儿晚上瞧过后,差点儿就要被气的晕过去,这张侍郎,好不懂事,娘娘那么倚重他,他却劝阻娘娘歇了三征的心思。”鼻腔里“哼”出一声:“既不能为娘娘分忧,不如黜了这没用的废物点心!”

叶尚宫,名唤小鸾,与王绥同庚,时年二十四岁,是王绥尚为皇太子妃时候的近侍,及王绥受册皇后,因她服侍得好,心巧嘴乖,尤受耽爱,不仅兼任着五品尚宫,且爵封陈国夫人。

叶小鸾所承恩泽,早非寻常近侍可相较了,在宫外且还有一座御赐的五进大宅、良田千亩,已是名耀长安,坊间里的传奇女子。然而,叶小鸾仗着有两三分巧慧,野心与日炽盛,遂与顾绫交往起来,共谋大名厚禄。

这张怀棠,自入了叶顾二人的眼,便不知是什么缘故,成了眼中钉。

果然,王绥的三分闲气,旋即如叶小鸾所愿,烟消云散。

只见王绥把奏疏掷去一边儿,往身后的狐皮引枕上歇靠了,恬然一笑道:“你喔,怪不得你安静到现在才出声,诶,也不能这么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一征大败,二征失利,三征到底要怎样去行事,就要多多听取听取不同的意见,才好完善呢。”

王绥缓缓仰眉,那天然隐蕴一层濛濛雾霭的桃花眼,终于得了暇余,去怜赏妆点在窗边的两丛牡丹花了。

莹雪缎一般的白牡丹,欲绽未绽。

而芽叶已经褪去青嫩,丰腴得令人不舍得移开眼睛,也预示着即将要到了最合宜品赏的时候。

王绥愈加欣悦,立刻吩咐道:“去对陛下说,三征的事既在这时候,都不见有什么进展,倒不如同我赏牡丹,不要再对着混不吝的干生气。”

自有侍女应诺,待退出东阁后,便传话给廊下候应的侍女,那侍女领命飞跑而去。

而柳朝云也得以从毡帘一撩一落间,偶能窥到里间一二分的景貌,比从前更是艳羡皇后的近侍了,可暗暗深忖了好一番,不但没有想出一点办法,反使心绪万般得忧惶起来。

原来柳朝云所望见的这一等侍女,年纪大约都在十六七岁,就拿方才出来传话的那个,身量面容皆在青嫩,估计才十三四岁。

阁内的叶小鸾还是继续为王绥按捏着,口吻也随着王绥的意思,一改方才嗔斥的意味了,渐而绵和如云起来:“娘娘的这一片爱惜之心,底下多少人哭着喊着求呢,这人倒恃宠而骄起来了,打量着娘娘性子宽和,就狂成这样了。”

话锋悄然一转。

“可这回也没见写出什么有用的一二三来,倒不如顾夫人来的有的放矢。”

阁外游思妄想的柳朝云骤然纳听到“顾夫人”,登时聚神屏息细听下去。

柳朝云没见过,但早有耳闻,顾夫人还没进宫,便整日琢磨起办法,能与她攀交一二。

永兴郡夫人顾绫,据说是在年初花朝节诗会上初绽兰芽,由此声名鹊起,再得皇后堂妹定安长公主王本柔,皇帝胞妹华阳长公主李凤仪青睐,带进宫来,引荐与皇后,不过月余,皇后赏爵永兴郡夫人,要她去吏部历练,特赐号“女尚书”。

自此百官之中,天降一女妆。

万绿丛中一点红,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来,因王绥不喜朝堂里尽是男人为官的缘故,遂定于花朝节,在紫云楼开设妇科,要择取天下才女,充入三省六部九寺等衙司。

皇帝起先还有些犹疑,不很赞允,王绥把头一扬:“我知道,你是觉得妇人家最能耐的,也不过是能认得几个字而已,那你就想错了,若是科举考试也允许我们女人也去,如今这朝堂上,就指不定谁多谁少了呢。”

皇帝自是舍不得王绥添气落泪,当即依从:“是我心窄了。当□□来慧眼,你也携我一道,我们一齐瞧瞧有什么宝珠,好不好。”

王绥这才把怒色敛住,热火朝天地筹备起来。然而期近花朝日,正经应考者竟无一人。皇帝自是赶在王绥发气前,再三哄慰不迭,说是此举太过惊世骇俗,还是循序渐进的好。

实则也不是无人应考,尤其多数官宦女儿,不敢夸口俱是出口成章,可也有十之二三,能够笔下生花,只可怜俱受长辈辖制,以“皇后娘娘不过乍起玩心,不许跟着胡闹。”一语了了。

谏不了、挟不住帝后的群臣,倒很有手段将自家跃跃欲试的女眷锢囿在内闺了。

王绥最终敕令改作诗会,撷选女史。

群臣也是松了口气,皆上本称颂皇后悯爱臣民不迭。

女史嘛,无伤大雅。

于是逮临花朝,各门淑女贞妇得以如凫趋雀跃一般,簇拥在紫云楼奉承天使。

顾绫,亦在其列。说起来,其身世甚是牵人悯肠,与长兄顾鹿卿痛失双亲,族亲见机争去了大半产田不算,还要将顾绫许配个耄耋乡绅,兄妹二人只得抛家舍业趁夜潜遁,自杭州一路窃金盗银地奔来了长安,欲投靠姨母,却不想姨母早已病逝,二人无法,便以卖字为生。

待至顾绫喜逢出谷迁乔之期,顾鹿卿却不告而别了。

柳朝云也曾问过玉瓶,好日子已是到了,这顾鹿卿如何……玉瓶容色晦淡,最后只说,能做女尚书的,还能不是个豪杰,那胆量、智识与口齿必定样样拔尖,或许连做兄长的也嫉恨了罢。不过,与我们这些泥娃娃没有什么干系啦。

柳朝云犹是记得,自己立时拥住玉瓶,与她开解:何必作践自己,玉瓶姐是个瓷美人,不然也不能侍奉皇后娘娘嘛。

可当下的柳朝云也望而生畏了,深深领会到玉瓶的那一句自嘲底下埋藏的愧痛之意。

“泥娃娃……”柳朝云再一次神游了,低喃着。

柳朝云又一次无可避免地痛恨自己的年龄太长,恐时不待我,却与往常大不同了,往常虽自怨自艾,最后还是用大器晚成来自勉。

这一回,真正萌生出了退却之意。

心口猝然跳得厉害起来。

倒是教柳朝云醒过神来,取了个芝麻巧,得闻自帘内流泻而出的盈盈笑语。

“倘若遇事都是拿一样的话来回话,那还养那么多臣子做什么,白吃饭的呀。去将张顾都请来,当我的面辩一辩,也省的让我的眼睛直盯着字犯疼。”

王绥的眸光犹自定栖在牡丹那雪碾似的花瓣上,扶腮想了一下,又嘱道:“去备纸笔。”

叶小鸾猜知皇后见花生感,定是要作诗填词,疾忙作起身状:“我去罢,莺莺没准还要问是洒金纸,还是椒纸呢。”

另一侍女为王绥奉去一盏菊花枸杞儿茶后,当即笑向正揭帘欲出的侍女:“莺莺,这叶小鸾骂你是个憨批,怎么你听见了,也不啐她了。”

柳朝云方知那再度似云出岫般从帘下现身,嫩若兰芽的女孩叫作莺莺。

柳朝云莞尔一笑,心道:莺莺,小鸾,都是随口绉成的禽鸟名字,如此犯懒。

那莺莺站定在帘栊处,飞去一记讪笑:“谁叫她最会说话,最能使娘娘展颜,只得饶过她这一回了呗。”

小鬟们的拈趣含嗔,并没有招来王绥的不悦,反而兴味盎然:“原来私底下,莺莺的口齿才是最利害的哇。雁儿,你且仔细说一说。”

莺莺恭听罢,方轻放毡帘,莲行出来。

而那奉茶的郑雁儿当即跪坐在床边蒲垫上,在叶小鸾又是连连否认,又是耍赖的话声里,绘声绘形地讲起小鸾与莺莺闹出的诸多笑话儿来。

柳朝云谛神才听至“……莺莺差点没把巴掌——”

便有一道格外泠泠脆清的腔音达耳:“你们两个随我去取纸墨。”

被点中了的柳朝云,只好拎裙即走。

也浇灭了柳朝云那旺燃的求知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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