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崔莺莺的温柔刀

含凉三殿皆是层阙耸翠辅重廊,复道连甍萦绮阁,引泉叠山,风亭月榭绰约其中,花陌树径,奇禽异兽嬉玩于间。

这么一座极繁复、宏丽、华彩的琳宫桂殿,柳朝云自认最熟稔这里的每一寸景致,不论殿内殿外。

毕竟殿内的每一处高悬的帐幔、安布的座榻、设摆的瓶花,恐怕都经过柳朝云的手,或是更换、撤下、擦拭。

殿外则是柳朝云冗余时候,招朋引友或倚石、或凭栏、或闲游,同赏这庭中四时风光。

柳朝云遂只分出一二分精神,跟在崔莺莺身后越槅度幔,步往西向的尽间——内书房。

可没容到柳朝云把适才的所见所闻所感捋得太清,那莺莺的一句无端问询,打破了一路上的清宁。

“你叫作朝云?姓什么?同雁儿认识多久了?”

柳朝云微诧之余,立时灵捷应道:“奴婢姓柳,名朝云。今儿是奴婢头一天上来当差,并不认得谁是郑夫人,往后还要仰赖崔夫人垂怜,多多差遣差遣奴婢,奴婢保准不出几天便识清了诸位夫人的面容呢。”

近身侍奉王绥的一等侍女共有二十四位,循例分作四班,一班六人,一旬轮番上值。

其中一班侍女则是朝廷命妇。

便是叶小鸾、崔莺莺、郑雁儿、容双鹤、赵鹭鸶、尉迟锦鸡这一班六人,因最受偏宠,王绥不仅要她们日日陪伴在侧、分管六尚。

还特封尚宫叶小鸾为陈国夫人、尚仪崔莺莺为邢国夫人、尚服郑雁儿为密国夫人、尚食容双鹤为富春郡夫人、尚寝赵鹭鸶为南阳郡夫人、尚功尉迟锦鸡为太平郡夫人。

六夫人身荷这等前所未有的滔天荣宠,其禁庭内外附翼攀鳞者自是如云似雾一般曼盛了。

譬如王绥新晋宠儿顾绫,曾经也要费上许多心力与六夫人结交,否则即使得到了皇后的召见,没有六女在一旁敲边鼓,怎能轻而易举地直上青云呢。

柳朝云与玉瓶,三年来合力攀识讨好,到底玉瓶是向阳花木,在郑雁儿跟前端的混了个眼熟,摸着了裙角。

柳朝云则逊色很多,似乎连一句搭腔的话都没有。

在不知这崔莺莺脾性的景况下,柳朝云也只好凭借自己的识见去揣度了。

在柳朝云静候佳音的三息辰分里,鲜有的慌怯之感,蜿蜒地潺入心蕊深处。

可喜崔莺莺素来爱听奉承话儿,听罢粉面含笑:“自有使唤你的时候。”

柳朝云当即心下松舒,自腔中扬出一声“诶”,而在一射之遥,正有一道红底金花绣帘掩垂着,挡住了去路,疾忙趁势上前为她打帘,躬身让进。

“呦!崔夫人,难得难得,这会子有闲情,亲自来备纸墨呀。”

驻守内书房的女史,以一种很戏谑的声吻对崔莺莺说道。

柳朝云在做末等侍女时,内书房也是不能进去的,自有另一批侍女整拾。

而今当她可以踏入内书房时,眼风便不自觉地挥洒在那仿佛连绵不绝的书山里去了。

每一层的檀木架上都满载着装潢考究的籍册,柳朝云就近望一摞书看去,垒放在最上的,天缘凑巧,也是她常拿在手上的反复诵读的《曹植集》。

柳朝云因此心底里隐蕴出些许怡情,一面才暗暗观览起书房陈设。

“呸,你的嘴巴又欠撕了,快办正经事吧,要花帘纸那一套。”崔莺莺亦不让人。

柳朝云正凝目在一架粘帖桌屏,得听“花帘纸”,顿时茫无所知,便颇生新奇,遂把目光投赴女史。

但见女史却没有要立刻去治备的模样,一壁携崔莺莺傍窗安坐,一壁语意甚是笃定道:“也不必如此着急,你应下我的那件事情,我就放你。”

崔莺莺言笑晏晏:“什么事?”

女史微浅地添了埋怨:“你好记性!昨儿晌午使人对你说的啊,要我那四妹妹补芳菲的缺!”

柳朝云最先讶然,自在一边默然思量:难怪她要我跟着来,路上又问我那么一句话……

糟糕!她既然晓得了我与郑夫人不熟,那没什么倚仗的我,可不就由她摆布了?

柳朝云下一瞬,则是往立在自己身旁的侍女悄渡去一分眼色,她那容色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一副宛然工笔画上的仕女图一般,端然而悠闲。

即刻猜想到这侍女大约是崔莺莺跟前的得力心腹人了。

崔莺莺拿她那镶戴着红宝戒子的葱指,指了指柳朝云:“你说迟了,雁儿那坏东西先下手为强咯,提拔了这个小娘子上来。”

崔莺莺顷刻间,便目睹女史眉尖一蹙,那本就很显骄悍的大眼睛,这会已没了笑意,倒是先把她惊了一惊,忙欠过身子,缓缓地拍了拍女史:“哎唷,一副要吃人的模样啦,快收回去,明知道我胆小,把我吓出了好歹,你四妹妹可就上不来了。”

崔莺莺微顿了一下。

“倒是听我说完嘛,她说和雁儿不熟,那还不是由我们说了算,问她一个办事不利的罪,撵下去就是了。”

崔莺莺与女史的目光至始至终都没有递到柳朝云身上,可当柳朝云听得越多,便感到自己的肤肉之上,有千万只刺骨蜂在蛰了。

而崔莺莺最末的一席话徐徐叙出,此时,那个认她摆布的猜想成了真!

柳朝云拢在袖中的掌心里已满是汗了。

继而睑中也隐浮了一层薄薄的水光,只是畏怕被崔莺莺与女史现揪住了短处,如了她们的意,遂下死命儿咬紧齿贝,把泪意逼退。

所以柳朝云还是雪腮敷笑,身态矜庄。

女史一听,眼里噙足了笑,笑出了眼睛,蔓延到唇窝,唇窝开出了一朵花:“你真讨厌,尽会戏弄人,我还当你忘了呢,郑夫人既认不得她,不如现下就说她碰坏了东西,打发她去别的地方吧。”

崔莺莺状似无意地掠望了两眼柳朝云后,自往手边方几上,迁过一盏热腾腾的牛乳来慢尝,仍是一色平澹腔嗓。

“不过也有不妥当的地方,她说不认得就不认得了?我觉着她可是个不愿意张扬的人。二则……你瞧瞧她,你都要撵走她了,也没听她啼闹求饶声儿,这背后,即便是没人给她撑腰,她自己也生了一副傲骨,把自己给撑起来了。”

“留着她啦,比你四妹妹也差不到哪儿去,这样的好苗子……”

崔莺莺若有所思。

“不如,你要她做你的五妹妹好了,那你可就又离桃李满天下进一步啦。”

柳朝云的姿形到底是为认妹子这话儿狠狠地怔了一下。

“你过来。你愿不愿意做我们的五妹妹呀?”崔莺莺终于拿正眼看住了柳朝云。

这时柳朝云才将崔莺莺看的真切。

青袅袅的两扇笼烟眉,亮盈盈的两枚乌玉眼,鼻如悬胆,唇若樱颗。即使当下她那梨涡里只注了星微的笑,却依旧不减伶俐可爱,令人望之,则顿生喜爱之心。

尤是那一双眼睛,透着纯真、灵巧与惹人疼怜的味道。

柳朝云也不能例外,登时便将适才的怨恨与苦痛,抛忘在九霄云外了,忙上前屈膝见礼不提。

于认姊妹这话,也未多加考量了。

“从前是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事,奴婢怎么不愿意呢,假若有不愿意的,她就真是愚笨如猪了,只一件事,不敢欺瞒姐姐,万万乞恳姐姐不要嫌弃奴婢出身卑贱。”

“哎呀呀,我们这些人谁是侯门里出来的呢?若真有论出身做姊妹的道理,天底下的异性姊妹可就少了八停呢。”

柳朝云的举止言谈,有礼谦和,女史亦见而悦之,遂顺理成章地援出一腕,去扶了扶柳朝云。

“快请坐一坐吧,五妹妹。”

“妹妹叫什么?几岁了?哪里人?”

柳朝云不过一介小鬟,焉能与二人并坐一榻,是以这“坐一坐”,是指要柳朝云坐在脚踏之上,柳朝云亦通晓其话里关窍,是以一壁安坐脚踏,一壁欲要依着女史的话一一作答。

却见崔莺莺摆了摆手,柳朝云立刻会意,闭口不言了。

“你好啰嗦,什么时候不能问呢,偏这时候问个没完没了,快去干正经事,这可要过去一柱香了。”

“放屁!这才两句话的功夫,圣驾纵是再快,也还要一柱香才能到呢。就你着急,我去成了吧!”

话毕,女史便仿若一段水霭,履韵轻快地飘进了书架之后,自去筹备去了。

对于那女史前后判若两人的貌容,柳朝云还没来得及把心生的震诧与不解尽销。崔莺莺裕如地一问一令,结结实实地让柳朝云的身子略略歪仄了。

“你与玉瓶是亲厚的吧?不必对我说以前什么样,从今儿起,我不许你再与她有什么私下往来。往后你就同玉簪相互照应,都记下了。”

紧接着那婷立如燕的侍女,也就是玉簪,掐稳了崔莺莺话音甫落的时辰,立时朝她施了一礼:“请夫人放心,玉簪记下了。”

柳朝云则是精魂几近昏茫,心头疼得大颤,而喉关里似乎就要破出的驳拒话儿,在仰目去到崔莺莺眉容上时,竟碾碎在了齿间。

她的神色是一丝未改的从容,可盯进她那分明净粹的瞳芯里去,恍惚可以看到,若是自己说出半个不字,那么自己一定会有被蚀烂在某一处寂黯宫室里的一天。

不!不能!

柳朝云又把蒲睫压下了,眸光落在崔莺莺那如同天边流霞一般鲜丽的裙页上。

顾不上渗凝在睫根的湿意了,缓缓、缓缓地应了一枚“是”,字粒很轻,很轻,轻到下一刹,即凫溺在自己的吐息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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