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峰回路转,悲喜交加

柳朝云与玉簪交完纸墨的差事之后,崔莺莺赏与了二人去西暖阁歇闲一刻,再来敷应的恩典。

柳朝云自入了这小小的暖阁,见周遭无人,便再不能强逞着笑颜了。眼中不禁即刻盈满两汪热瀑,一颗缀着一颗无声地跌下。

尽管还有玉簪相坐对面。

“朝云妹妹,先擦一擦吧。”玉簪递与柳朝云一方韧兰的绸帕。

柳朝云一时的疲怠,在一场并不是很久,却很任性地痛哭之后,又往她那一颗玲珑心里注满了谨慎。

遂柳朝云并不去接,只将哭得红彤彤的泪脸儿埋进肘湾,轻而恭谨地说道:“多谢玉簪姐姐的疼惜,不敢弄污了姐姐的帕子,我不哭了,容我、容我再静一静。”

柳朝云已微有酥哑的嗓息,教玉簪听过笑了一笑,一壁垂颈叠摺着帕子,言辞间更加和软地馈去一篇体贴:“我知道你对我是有戒心的,可你错恼了我啊,适才你在崔夫人跟前那般模样,我也看在眼里,我知道你很委屈,我这就给你搁下一句话,我是不会拦着你和玉瓶私下往来的,你可别再伤心了。”

柳朝云那和露漾雾的一瓣莲腮,自玉簪说至“错恼”便缓缓从肘间抬将起来,及闻至最末一句,凄容上又生蕴出一弧疑惑,又略略低头想了想,才问道:“玉簪姐姐,为什么?”

玉簪依然不曾抬首,仿佛有一瞬的出神怔愣,不待柳朝云觉察,继而微微摇首:“这时候可不是说长话的当口,回去我慢慢对你说,好吗?”

“快擦一擦吧,你知道规矩的,可不要被旁人瞧到了。”又把那方珍珠白绸帕递与柳朝云。

柳朝云点了点头,一面接帕拭泪。本就心思警敏,既勘透了玉簪并非那等惯爱挑拨疏间的人,且鉴品出她话中必有什么隐情,如何不拿出与之相衬的诚厚来答复她呢。

“朝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要多谢姐姐这般担待。倒还有另一个不甚明白的地方,还要请姐姐指教。”

玉簪又倾了一盏滚茶,推至柳朝云手边三寸之地:“木樨茶,烫得狠,若是你立即要喝,拿帕子垫在手里喝。”

话毕,方丢了个眼风往柳朝云那犹有露痕的腮上沾了沾。

“你是想问崔夫人是怎么如此清楚,我们这等小丫头之间往来是疏是密的吧?”

玉簪此刻才把一双饱润悯情的瑞凤眼看住柳朝云:“莫说是这殿内的侍女了,但凡是她想知道的人与事,她都会知道,可别因为她年纪小,就轻看她。她伶俐得狠,耳目亦众多,况且又不吝惜钱财,凭她是谁,还有谁不爱钱呢,钱给够了,自然就知无不言了。”

玉簪两手交叠在膝上,以很是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你该想想同你交往的那些姊妹里,谁最爱钱啦,倘若崔夫人真个儿要认识你,恐怕这时候啊,比你都了解你自己啦。”

“现在依我看来,她对你兴趣寥寥。你就放心吧,不然,我也不敢搁下那句话给你。”

正要仰腕取茶来润喉的柳朝云,在听完玉簪的话后,不仅将今日之事一一捋平,也很快地通悟出来了一个论果:郑崔二位夫人的关系必定不协。

若是二人一心,何必要这般细致地绞理底下众侍关系呢?

柳朝云一壁依玉簪之言,将跟前这盏仍在浮雾的越窑海棠碗用帕子垫了,先汲了小半口。

当然是用自己的绢帕,玉簪的绸帕,则是被柳朝云笼进袖囊里了。

柳朝云亦拿一双挚恳目色栖在了玉簪颊上:“只恨从前不曾认得玉簪姐姐,不然,时时受姐姐提点,朝云今日哪儿还会被……戏弄成这般模样。”

却盏后,便挪身倚坐在玉簪身边,下一时,柳朝云的一双温热的白掌便轻覆在玉簪的掌背之上,她那本就泛着水红的杏核又漾出了薄泪。

“朝云是个不善交际的人,口齿又迟笨,姐姐以后若是疼我,就是朝云上辈子积了福,若是往后仅是泛泛之交,还要待候姐姐发善心的时候,好叫朝云改去不好,再来做姐姐的好妹妹。”

玉簪没听尽这话,便忙腾退出一手,搂实了柳朝云。

玉簪那更为净细香软的手掌一面慢挲着柳朝云的背梁,一面与她释心宽情:“你哪里都好,就是太妄自菲薄了,有你这个妹妹,我才是烧了高香呢。”

珠流璧转。待到该去上差的时候,二人也只好将愈叙愈沸的话澜暂且捺下了。

二人腮上的恬愉颜色便在重新伺立回东阁外,也敛藏在了那仿佛是瓷塑的面容之下。

也就不过两息,由阁内流曳而出的一味龙脑瑞香,又一次将柳朝云的慵心勾动了。

原来燃上这龙脑香,便是帝后正索想该如何措诗填词的讯息了。柳朝云亦心痒难耐,便乘上这一缕凉津津的香风,也要诌出一首咏白牡丹来。

柳朝云方拈出颈联,便听到阁内吟出一首七言来,于是先弃了自己心中所想,专神屏息去听。

“咏白牡丹 花蕊客——”

“飞倚冰莹越女姿,

魂凝阆苑露寒时。

烘伊醉袅朱窗下,

欲奉宓妃谁不知。”

崔莺莺的吟哦之声,果然如莺啼柳间一般,使人一下子步进了水软山温的熙春时序。

柳朝云心下评道:其秾艳有余,欠些清丽。

“惹人嫌,怪道你要先我一步把稿子给莺莺了,原来你是怕占不得先机,就失色了呀!”王绥佯嗔衔笑地看着与自己并肩而坐的皇帝。

本沉下心来继续析理着牡丹诗的柳朝云,顿时瞠圆了杏目:花蕊客这脂粉号,是皇帝的御号?!

柳朝云先时的思索、之后的恭听、现下的含讶,诸般神色,自是被立于柳朝云身旁的玉簪收入眼底。

玉簪悄悄地往柳朝云腰肉上轻拧一下。

柳朝云回过神来,立刻呈与玉簪一个喻意道谢的颌首。

“好呀!当康这话神气得狠,倒要认真听听,究竟谁落了第!”皇帝拊掌笑令道:“莺莺,快念,可容不得皇后再去改抹。”

只闻皇后轻爽一笑:“哼,你敢轻视我?快念!”

“咏白牡丹 云外宓妃”

柳朝云不由得心喜:号美而潇闲。

“云鬟如雾织,

罗衣度苍翠。

泥香惹重帘,

闲梦小雨里。

飞琼意尚怯,

掣风在天地。

试借凉蟾光,

轻笼向焦枝。

今朝望风貌,

手把玉杯醉。

恰似逐燕归,

与尔共长岁。”

柳朝云与皇帝听一句喝彩一句,不过是一个是在心里,一个则宣之于口。

“羞,羞,羞,谁将才势要斩魁来的,来想想,这回又要怎么罚你呢。”王绥显然舒惬极了,一壁蹭了蹭皇帝的肩头,一壁打趣着。

皇帝就势张臂拢住了王绥,握住她那如玉一般暖润的手,才道:“果然是我逊色许多,你的一句比一句飘逸,可喜扇面诗又添了一首。”

相较先时皇帝那琤琤之音,此刻听起来虽略为低沉,却又衬以很是要人适意的韵节,潺湲而动。

王绥贴偎着皇帝,听过这话,当即用环在皇帝腰间的春葱指,钳捏了两下皇帝的背肉:“是要你给我想怎么罚你,怎么还想起要起赏来了。不给——”说着一壁往皇帝的腕上,惯常地落下去两点齿痕:“咬你!看你还想不想美事,哼。”

皇帝熟娴地呼出“嘶”一声儿,捉过王绥的一枚皙白指管,如法炮制地咬了一口:“你不给,不给什么?”到了此刻,皇帝那剑眉星目间,再捺不住地衍出一段情动:“你那么香,”声量又沉了两分,以自己的脸颊去蹭了蹭王绥的耳垂:“我想你了。”

皇帝一路吻过栽进自己怀间的这一捧摇绽着、迎迓着的白牡丹,时深时浅,疏密不定。皇帝的吻,仿佛是一帘膏雨,不仅不见休歇将霁的迹象,反而越发汹烈,眼看着瓣叶被欺的就要凋疏一二——

却不想因骤抵皇帝耳边的一句“啊……胎、胎还没坐稳呢!”就免不得落了一个雨收云散的境遇。

阁内伺候的叶小鸾、郑雁儿、崔莺莺早已放下帘幔,又嘱侍女备下热汤等物。

衣履则仍由崔莺莺领两对宫侍去亲自措置,最终分派与柳朝云捧着的,是一对桃尖粉绒面睡履。

柳朝云深知是仰赖于崔莺莺的眷拂,才与玉簪一般,得以承捧皇后的贴身衣履。

当帘内再无有一丝儿衫裙窸窣的时候,叶小鸾、郑雁儿、崔莺莺便各执其事地进入帘内伺候了。

这厢柳朝云望见阁内处处忙碌着,方望住玉簪笑了一笑,玉簪自然会意,亦回以一笑,不过这笑却是两层意味的了,凑近柳朝云耳侧,轻若细蚊道:“我们俩个笑的有不一样的地方喔,散了差同你讲。”

柳朝云可不敢拟学玉簪的咬耳行止,只眨了眨眼睛,以示自己愿洗耳恭听。

毕竟柳朝云可是饱尝到了温柔刀在自己身上拨弄的滋味,况且既有女史的四妹妹觊觎这美差,未尝没有尚宫的五姐姐,司珍的六姑姑,掌药的七甥女……也翘首以盼。

再便是女史若有置备酒席,广而告之的打算,势必要先讲与玉瓶知道。

又该如何与玉瓶解释呢?

思量至此,柳朝云还有什么暇情去顾及还未吟成的牡丹诗,去追觅帝后的闺情趣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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