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贺云起颤抖着双肩,跪在湿滑的青石板上,雨珠顺着油纸伞骨滚落,在碑前积水中砸出万千涟漪,那方粗粝石板歪斜着插在土里,“方氏女之墓”五字刻痕犹带赭色,倒像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来的时候娃娃就被打掉了。”同行的庄户老农裹着蓑衣蹲在竹丛下,烟袋锅子明明灭灭映着沟壑纵横的脸,“说是被她男人打的,脸上没有一块好皮子,悲惨的很。”
长姊死了,被遗弃在这人烟稀少的庄子上,不治而死。
“天色已晚,先回京城要紧。”许千逢擎伞的手蓦地收紧,竹骨伞柄发出细微裂响,余光里,这王妃泥污满身,早间精心描画的八字胡被雨水晕开,在苍白的下颌拖出墨痕。
“此乃安神丸。”许千逢自青瓷药瓶倒出朱砂色丸药,见王妃木然吞下,终是忍不住道,“王妃莫要自责,世间豺狼当道,原非......”话音被骤起的惊雷吞没,车帘翻卷间,他瞥见云起将额头抵在窗棂上,泪水混着雨水落在车帘上洇出深色痕迹。
贺云起以为,长姊是生活艰难自顾不暇才没有来信,原是受尽委屈死于非命,早与她天人永隔,是她来的太迟,进京多日沉溺于王权富贵,与赵书柘夫妻缱绻。
天与她同哭。
许千逢有些痛心般扯了扯乱飞的车帘,温声安慰道:“虎毒不食子,她夫家太恶。”
是啊,虎毒不食子,李昌源这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贺云起咬着嘴唇,觉得喉头一阵阵发紧。
戌时过,淑云堂的琉璃宫灯次第亮起。
竹月捧着簇新中衣转过那扇鸳鸯屏风,忽见自家主子对镜出神。菱花镜中映出张斑驳花脸,晨起敷的锅底灰被泪水冲刷出道道沟壑,倒似戏文里的阴阳判官。
“姑娘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今日三顿饭都是奴婢替你吃的,还有那补品点心,一会儿孙妈妈要是送夜宵来,奴婢指定吃不下……”皎玉这边还在滔滔不绝,竹月却已然看清云起那一双红肿的双眼,忙用手肘碰了碰皎玉。
“姑娘快沐浴罢。”皎玉往浴斛中撒着干茉莉,忽然拈起衣角沾上的碎屑:“这纸灰......”
贺云起浸在香汤里,盯着水上漂浮的茉莉出神,临别时给老农塞的纸钱,此刻应该正在灶膛化作青烟,清明祭扫,连给长姊烧陌纸都要假手他人。
“姑娘不是去城外寻亲了吗?可见面了不曾?”皎玉见云起不语,想着岔开这话题。
云起默默低了头,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滚落到这茉莉水中,皎玉见状有些无措,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好,竟生生勾出主子的伤心事来。
良久,才见云起揩了眼泪:“昨日我听了一耳朵,说是王爷他们要回来了?”
“凉平嗣王今日已经入京了,听说太子召了他明日入东宫。”竹月端了碗热姜茶上来,“咱们王爷转道又去了青州,可能还要个几日功夫,不过应该也快。”
“快回来就好。”
隔日寅时,云起发起高热,原是淋雨害了风寒。
淑云堂忙作一团,皎玉正急急捧着铜盆过来,忽闻内室传来重物坠地声,冲进去时,见王妃裹着素绫寝衣歪在脚踏上,双颊泛着异样潮红。
孙妈妈觉得奇怪,在房里闷着还能害风寒?亘古奇闻。
皎玉在这种事上一般都分外机灵,说是自己夜里忘了关窗,深秋夜凉,冻病了王妃,还自请在院子里罚跪。
如此这般,管家之权只得被迫交回,兴许是听说赵书柘快回来了,那老太妃倒是没来找麻烦,侍妾中唯有周宜勤勉,日日过来侍奉汤药才走。
院子里倒是比没病的时候要热闹,可云起依旧觉得悲凉,有人在的时候,她甚至不敢肆意痛哭一场,只在更深漏尽之时,蜷在这床榻之上,看锦被上的鸳鸯交颈而眠,在心里盘算着赵书柘回京的日子。
自嫁入王府,这金丝楠木床便是避风港,赵书柘温热的掌心,他身上混着墨香的气息,夜半惊醒时轻拍她后背的节奏,都成了疗愈伤痛的良药,此刻才惊觉,原来在滔天恨意里,自己早已将他当作最后支柱,所以她只希望赵书柘回的快一点,再快一点......
“回来了回来了!王爷回来了!”皎玉像是接了某位将军凯旋的喜报,这一嗓子,整个淑云堂上下都知道了。
贺云起扯出一个久违的微笑,夫君一走大半个月,这段日子发生了这许多事,如今回来定是千言万语说不尽的。
“拿那件水碧生香来。”云起虽还在发热,但也依旧挣扎着起来梳洗一番,她可不希望赵书柘喊完一声“阿云”,进来只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
赵书柘风尘仆仆,舟车劳顿,淑云堂的热汤茶饭,小别过后述不尽的相思,想来都是能抚平疲惫的良药......
想到这里,云起又仔细瞧了瞧铜镜中的自己,想起大婚次日赵书柘执起她的手说“阿云真似春水映梨花”,而今春水枯涸,梨花零落,镜中人眼窝深陷,倒像尊失了彩绘的陶俑。
“姑娘就算病了,也是个病美人。”皎玉看着贺云起那微微低垂的眸子,不禁觉得她身上多了些柔弱,赵书柘看了,定当要生出许多怜爱来。
“你这丫头,少贫嘴。”云起眼里没什么精神气,声音也分外单薄,“去看看王爷怎么还没来,都快天黑了。”
“是啊。”皎玉瞧着天色渐晚,依旧不见王爷身影,便立刻出了淑云堂往东边去。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她提着羊角灯踉跄而归,彼时屋里才掌了灯,云起坐在那琉璃宫灯下,才喝完一盏苦的直倒胃的汤药。
“怎么了?”见她神色有些慌张,云起连忙问,“可是王爷出什么事了?”
“不是不是,奴婢此去没见着王爷。”皎玉喘着粗气,看见屋里不过只有竹月伺候,才开口说,“东边门上的小厮说,王爷一早便回来了,还……还带着个女子。”
“什么女子?”云起都忘了嘴里的苦涩,拿着梅子的手凝滞在空中。
“瞧着是位年轻娘子,面容看不清楚,带着个帷帽,似乎是还病着,王爷亲自抱去东边书房了。”
云起听罢这句,只觉方才强撑的精神气,此刻如抽丝般从骨髓里流走,她在这烛火摇曳里呆坐了半晌,才下定决心要看看去。
蓦地起身,便觉得天旋地转,幸而竹月一把托住:“姑娘,奴婢们陪着同去。”
东院书房门前,文朗提着药箱携着三四个太医擦身而过,云起望着他们匆匆疾步,倒有些怯生般不敢前去:“什么重要的人物,竟惊动了宫中太医?”
“想是那姑娘病得太重了吧。”云起转念又安慰自己,便迈步进了书房东侧的一处厢房。
只见众太医皆围在那东厢软榻前,床上青色的幔子垂下来,能隐隐看见那赵书柘的模样,他瘦了,胡子也长了不少,正握着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一遍遍唤着:“瑶知,我是阿柘。”
这一幕像一根刺一样,直直地扎进贺云起的眼睛里,她攥着手绢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依旧忍着眼泪回身道:“回淑云堂吧。”
“王妃。”云起才转过身,却见芙蓉立在不远处的石板路上,面色不似从前那般清高淡漠,话语里也多了一丝戏谑的意味,“王妃可知道,那女子是谁?”
她一定是一早就来了,方才云起的焦急彷徨,心痛苦涩,她定然也尽收眼底。
见云起不说话,芙蓉更添了些得意:“王妃可听过‘破镜重圆'的典故?她可是我们伶乐楼的姑娘......”
“铃兰,是吧?”贺云起虽然心里已经溃不成军,但依旧挺直脊背,佯装淡然道,“我一早便知道。”
此时她觉得自己不像一个王妃,倒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回淑云堂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在笑自己痴心妄想,要做商纣王的妲己,要做许仙的白娘子,哪怕病中无力,也要挣扎起来为见赵书柘而梳妆。
她甚至还在侥幸,或许赵书柘只是念那位铃兰姑娘病重无依,可怜她。可是当她看见周宜如临大敌般跪在面前,一字一句地控诉铃兰是如何狐媚、如何蛊惑赵书柘真心时,贺云起才终于明白,堂堂一个凌川王爷,是怎么看上贺家这种下等门户,原来是这母子离心,变着法的让对方不痛快罢了。
幼稚至极。
“王妃,如今您是王爷正妻,是真正能做主的人,那关瑶知,不贤不肖,乐妓出身还曾身陷青楼,断断不能让她入王府。”周宜伏在地上,身后的花娘子也跟着附和了一声。
云起坐在案前,像一块腐朽的木头,不说话也不肯动,那孙妈妈见状,忙接过话茬来:“且不说王爷此时还没有纳这位姑娘的意思,如果是有,你们这样,岂不是逼着王妃去忤逆王爷?”
“是,奴婢知道王妃为难,可此女并非善类,从前闹得家宅不宁,引得王爷疯癫无状,凡此种种皆历历在目,如今王爷除了她,也就只对您有情,若您肯,奴婢自然不必说,知雨和见月定然也是愿意跟随王妃,赴汤蹈火的。”这周宜看着云起不为所动,依旧苦劝,还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身后花知雨也不甘示弱般,头磕的山响。
好伶俐的口齿,孙妈妈也不知如何再驳,贺云起抬起沉甸甸的脑袋,看了一眼周宜,她平日温顺妥帖,如今却慌张到如此口不择言,可见这关瑶知是什么人物。
只是这孙妈妈说的极有道理,即使心里再恨也得留出些理智来,不可轻举妄动:“我算什么东西?如今哪有力气与她缠斗?我需要静养,你们回去吧。”
不想王妃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周宜有些不可思议,见那竹月过来搀自己,便也知道王妃赶客,不能再劝,于是又上前福了福,告辞回了千桃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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