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贺云起颤抖着双肩,面前是一座矮矮的坟茔,那不知是否可被称作是墓碑的石板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大字“方氏女之墓”。
“来的时候小娃就被打掉了。”跟着来的庄户老农也是一脸悲切,担心云起他们听不懂,一面说一面比划着,“被她男人打的,脸上没有一块好皮子,悲惨的很。”
长姊死了,被遗弃在这人烟稀少的庄子上,不治而死。
直至上了马车,那句“悲惨的很”依旧在云起脑海中挥之不去,许千逢从腰间香囊里掏出一粒丸药,递给她:“定神丸,吃了会好受些。”
贺云起此刻是一张花脸,眼泪和雨水已经将那锅底灰糊得满脸都是,一早画的胡子也不见了踪影,依旧表情木然地接了丸药放进嘴里。
她还以为,长姊是生活艰难自顾不暇才没有来信,原是受尽委屈死于非命,早与她天人永隔,是她来的太迟,进京多日沉溺于王权富贵,与赵书柘夫妻缱绻。
天与她同哭。
“王妃,这事怪不得你,是她的夫家,也太狠毒了。”许千逢亦是咬牙切齿,实难想见,世上竟还有人如此对待自己的妻子骨肉,“虎毒不食子啊。”
是啊,虎毒不食子,李昌源这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贺云起这般想着。
过了晚膳时分,云起才回到淑云堂,竹月看着自家姑娘同落魄的乞丐一般,衣衫褴褛浑身湿透,赶忙去拿干净清爽的里衣过来。
“姑娘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今日三顿饭都是我替你吃的,还有那补品点心,一会儿孙妈妈要是送夜宵来,我指定吃不下……”皎玉这边还在滔滔不绝,竹月却已然看清云起那一双红肿的双眼,忙用手肘碰了碰皎玉。
“姑娘不如先去沐浴,已经备好热水了。”竹月试探道。
“姑娘不是去城外寻亲了吗?可见面了不曾?”皎玉见云起不语,又问道。
贺云起坐在一张矮几前,愣愣盯着上面的一盏烛火,又流下泪来:“再也见不到了。”
二人听罢默默对视一眼,皆明白其中的意思,便不敢再擅自开口了,只过来帮着她更衣。
“昨日我听了一耳朵,说是王爷他们要回来了。”擦了眼泪净了面,贺云起似乎是想定了什么一般,问道,“是哪天回来?”
“凉平嗣王今日已经入京了,听说太子召了他明日入东宫。”竹月端来一盏热热的茶水,给云起暖身子,“咱们王爷转道又去了青州,可能还要几日功夫,不过应该也快。”
“快回来就好。”
隔日,贺云起就害了风寒,整日闷在屋里。
孙妈妈又觉得奇怪,在房里闷着还能害风寒,亘古奇闻。
皎玉在这种事上一般都分外机灵,说是自己夜里忘了关窗,深秋夜凉,冻病了王妃,还自请在院子里罚跪。
如此这般,管家之权只得被迫交回,兴许是听说赵书柘快回来了,那老王妃倒是没来找麻烦,苏见月还在家里住着,剩下的那两个倒是日日都来瞧,只是周宜更勤勉些,还要侍奉汤药陪着说半晌话再走。
院子里倒是比没病的时候要热闹,可云起依旧觉得悲凉,有人在的时候,她甚至不敢肆意痛哭一场,只得在心里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赵书柘,你还要多久回来?
“回来了回来了!王爷回来了!”皎玉像是接了某位将军凯旋的喜报,这一嗓子,整个淑云堂上下都知道了。
贺云起扯出一个久违的微笑,夫君一走大半个月,这段日子发生了这许多事,如今回来定是千言万语说不尽的。
“拿那件水碧生香来。”云起虽还在发热,但也依旧挣扎着起来梳洗一番,她可不希望赵书柘喊完一声“阿云”,进来只看见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
赵书柘风尘仆仆,舟车劳顿,淑云堂的热汤茶饭,她贺云起的温柔乡,想来都是能抚平疲惫的良药,再寻个合适的时机,说一说长姊的事情……
想到这里,云起又仔细瞧了瞧铜镜中的自己,她瘦了,面容有几分憔悴。
“姑娘就算病了,也是个病美人。”皎玉看着贺云起那微微低垂的眸子,不禁觉得她身上多了些柔弱,赵书柘看了,定当要生出许多怜爱来。
“你这丫头,少贫嘴。”云起眼里没什么精神气,声音也分外单薄,“去看看王爷怎么还没来,都快天黑了。”
“是啊。”皎玉瞧着天色渐晚,依旧不见王爷身影,便立刻出了淑云堂往东边去。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她一路小跑着回来,彼时屋里才掌了灯,云起坐在那琉璃宫灯下,才喝完一盏苦的直倒胃的汤药。
“怎么了?”见她神色有些慌张,云起连忙问,“可是王爷出什么事了?”
“不是不是,奴婢此去没见着王爷。”皎玉喘着粗气,看见屋里不过只有竹月伺候,才开口说,“东边门上的小厮说,王爷一早便回来了,还……还带着个女子。”
“什么女子?”云起都忘了嘴里的苦涩,拿着梅子的手凝滞在空中。
“瞧着是位年轻娘子,面容看不清楚,听说带着帷帽,似乎是还病着,王爷亲自抱着送去了东边书房。”最后一句最要紧,听得云起脑中更是警铃大作。
不行,得看看去。
贺云起蓦地起身,便觉得天旋地转,幸而竹月一把托住:“姑娘,我们陪你同去。”
一行人才到东边,便见小厮文星文朗引着一群人行色匆匆,瞧着是往书房方向去,竹月便开口叫了文朗过来。
那文朗还似有些不乐意:“王妃有什么事?”
“那些人从哪里来?”云起并不愿和他计较这些,忙指着前面问道,“要干什么去?”
“宫里的太医,要给人瞧病去。”文朗回话完,便急匆匆地要走,“王妃若没别的吩咐,奴才回去当差了。”
书房东侧是一处厢房,说起来,贺云起还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便只敢在门口瞧着。
只见众太医皆围在那东厢软榻前,床上青色的幔子垂下来,能隐隐看见那赵书柘的模样,他瘦了,胡子也长了不少,正握着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一遍遍唤着:“瑶知,我是阿柘。”
这一幕像一根刺一样,直直地扎进贺云起的眼睛里,疼的她闭紧了眼,却不敢流泪:“回去吧。”
“王妃。”云起才转过身,却见芙蓉立在不远处的石板路上,面色不似从前那般清高淡漠,话语里也多了一丝戏谑的意味,“王妃可知道,那女子是谁?”
她一定是一早就来了,方才云起的焦急彷徨,心痛苦涩,她定然也尽收眼底。
见云起不说话,芙蓉更添了些得意:“她呀,是原来我们伶乐楼的姑娘……”
“铃兰,是吧?”贺云起虽然心里已经溃不成军,但面上依旧强撑着,佯装淡然道,“我一早就知道。”
此时她觉得自己不像一个王妃,倒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回淑云堂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在笑自己痴心妄想,要做商纣王的妲己,要做许仙的白娘子,哪怕病中无力,也要挣扎起来为见赵书柘而梳妆。
她甚至还在侥幸,或许赵书柘只是念那位铃兰姑娘病重无依,可怜她,可是当她看见周宜如临大敌般跪在面前,一字一句地控诉铃兰是如何狐媚、如何蛊惑赵书柘真心时,贺云起才终于明白,堂堂一个凌川王爷,是怎么看上贺家这种下等门户,原来是这母子离心,变着法的让对方不痛快罢了。
幼稚至极。
“王妃,如今您是王爷正妻,是真正能做主的人,那关瑶知,不贤不肖,乐妓出身还曾身陷青楼,断断不能让她入王府。”周宜伏在地上,身后的花娘子也跟着附和了一声。
云起坐在案前,像一块腐朽的木头,不说话也不肯动,那孙妈妈见状,忙接过话茬来:“且不说王爷此时还没有纳这位姑娘的意思,如果是有,你们这样,岂不是逼着王妃去忤逆王爷?”
“是,妾身知道王妃为难,可此女并非善类,从前闹得家宅不宁,引得王爷疯癫无状,凡此种种皆历历在目,如今王爷除了她,也就只对您有情,若您肯,妾自然不必说,知雨和见月定然也是愿意跟随王妃,赴汤蹈火的。”这周宜看着云起不为所动,依旧苦劝,还连连磕了三个响头。
身后花知雨也不甘示弱般,头磕的山响。
好伶俐的口齿,孙妈妈也不知如何再驳,贺云起抬起沉甸甸的脑袋,看了一眼周宜,她平日温顺妥帖,如今却慌张到如此口不择言,可见这关瑶知是什么人物,云起不敢再想下去:“你们回去吧,如今我还病着,需要静养。”
不想王妃平静得如一潭死水,周宜有些不可思议,见那竹月过来搀自己,便也知道王妃赶客,不能再劝,于是又上前福了福,告辞回了千桃居。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