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于厢房中发生的一切被瓦顶上的银袍少年尽收眼底。
厢房北侧开了一扇窗,露出少女神色暗伤的面容。少女撑手托腮,目光投定庭院中长得最繁茂的那株乌桕树。
少女的脸上斑驳错综,眸底如镜,映出一片月色疏影。
握住剑柄的手指逐渐煞白,凌玉抿唇,跃下瓦顶,缓步向窗边的少女走去。
余光察觉,东方婧微微侧首,一名稚气未脱的少年伫立眼前,见他内敛道:“东方小娘子。”
凌玉不敢对上那双乌亮的杏眸,只低着首去看地上的人影。青灰色的石砖上倒映着少女温婉的轮廓——她在看他。
“你想离开这里吗?”凌玉缓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
须臾,见地上的人影颔首,凌玉扬起嘴角,方抬首看向东方婧,“我可以带你离开。只要你想,天高海阔,我都会带你去。”
少年的双眸藏着点点星辰,在那一瞬间,如烟花般绚丽绽放。
“可你是他的贴身侍卫,你怎么带我走?”
凌玉蹙起剑眉,眉目间却不含半分戾气,“我自有办法带你走。”
“逃出云都后,我们可以在嵩山隐居一段时日,待风声稍松,我再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凌玉随手折了草丛里的狗尾巴草,衔在唇角,背靠漆柱落座石阶上。
“我自小便于嵩山少林寺学武,没有人会比我更熟悉嵩山。是故你大可以放心,我们隐居在山里,外面的人绝对找不进来。”
“你不向着那人,为何反向着我一个外人?”东方婧警觉地问。
凌玉笑了笑,“你不是外人。”
“你为何要帮我?”
凌玉看了眼笼罩在暗影中的少女,抿抿唇,又收回目光,连带喉处的话语一并藏进心里。
“没有为何。反正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逼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
凌玉起身,“往后主君若是欺负你,你便喊我,我来保护你。待你想清楚了,你也可以喊我,我随时都可以带你走。”
凌玉一步一步地登下石阶,双耳高高竖起,等待着少女的回答。
东方婧的目光从凌玉的背影移向乌桕树,“凌侍卫。”
少年喜色上眉,迅速转身,“唤我凌玉就好。你想清楚了?”
“我不走。”
檐廊下的灯彩照出少年僵硬失色的笑容,“可你不是一直都想逃出去吗?”原先清亮的嗓音凄怆了不少。
东方婧没有应声。
“那你喜欢主君吗?”凌玉转念问。他的声音沉闷,像是被包裹在泥浆里似的。
东方婧缄默良久。
喜欢,她当然喜欢他。在她不知道晏郎君是他的时候,她便已经动心了。
窗边的少女抿唇颔首。
面上的笑容蓦地消散,只留下两道藏在树影中的泪痕。凌玉迅速拭去脸上的水珠,“那你先前总想着逃走,也是为了不连累主君吗?”
凌玉竭力收住微颤的气息。
“是。”东方婧毫不犹豫地回答。“凌侍卫,请你不要告诉他这些,谢谢。”
凌玉蹙眉不解,原是想要开口问她原因,但一想到自己也隐瞒了她,便又抿紧了唇。
“你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她岂会不甘心?她喜欢的人也喜欢着她,总归与自己的单相思不同。
这句话像是在问他自己。
隔着檐廊也能看见少女唇角的苦笑,“这不重要。”
凌玉想不明白,这怎会不重要?至少在他心里无比重要。
“我喜欢你。”凌玉握紧腰间的佩剑,平安扣撞向剑鞘,叩出清脆的琳琅声。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我还是会保护你,我也会……保护他。”言罢,凌玉飞身跃上瓦顶,窗前落叶纷纷。
少女枕臂,侧首靠着窗沿,如绦青丝拂落身侧。
这个角度刚刚好,乌桕树顶掩住少女的双眸,凌玉看见她细长凝白的手指正一下一下地敲击窗沿。
寂静的庭院中徘徊着少女清甜的哼曲声。
凌玉鲜少听曲,但这简单的曲子也实在美妙,美妙勾魂。
哼曲声渐渐停息,少女的身形没入树影,伴着棂窗吱呀一声。
东方婧躺在床榻上,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发梢,指尖触上一抹冰凉,东方婧低眼去看。曾几何时,玉佩躺在了她白皙的胸前。
东方婧捻起玉佩。透过烛光,那块玉佩澄澈透亮,皎洁如月。
黝黑的眸底闪过一道莹白的玉光,玉佩被收进了蜷曲的掌心。
东方婧闭上双目,唇角呼出一丝轻叹,“还有半月便是他的生辰。”
她绝对不会送他生辰礼物。
但愿他已经忘了昔日的约定。
厢房中烛灯熄灭,瓦顶上的银袍少年融进夜色。
“……你若不愿起誓,那我们……便断绝父子关系。你自己选吧。”凌玉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刘观雾的厉声,不禁握紧了剑鞘。
剑刃割破掌心,鲜血如注流泻,凌玉终究起了誓:“佛祖在上,凌家列祖列宗在上,凌玉以血起誓。此生定以性命守护主君和东方小娘子。若有违背誓言,灵魂将堕入十八层地狱,受业火焚烧,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刘观雾叉腰,哂笑道:“好小子,真是阿耶错看你了,还真以为你呆头呆脑的。”
刘观雾深叹一口气,抚住凌玉颤抖的肩膀。
凌玉看见刘观雾的眸底闪烁着点点泪光,连声音都透着沉重:“殿下待你们凌家有恩,莫要辜负了殿下。这也是凌峰的遗愿。”
模糊的视野中,刘观雾缓缓踏入光海。
思绪飘回,凌玉深知自己已经无法回头。于云晏,于东方婧,他都割舍不得。
静谧的夜色暗暗涌动,拂拨着少年心底的愁思。
六月的云都城陷入了酷热的蒸笼里,艳阳高高挂起,释放出炙热的金辉,蒸烧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梨春园的梅花厢内,锦袍达官纷至沓来。
入座中央酒席的男子身着一席苍蓝缎袍,牙白色的水墨梅枝纹镌刻袍摆,宛如那隐居青山远黛中的缥缈谪仙。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两侧酒席的官员们俯身行礼。
“私下唤我晏郎君便好。”云晏拂袖举杯,“此次私宴望各位酣畅尽兴。”
“谢晏郎君。”觥筹相对,众人饮酒。
见云晏拂袍落座,众人方入座。
角落里的秋茂华率先起身,捧着玉盏,迎向对面酒席的杨羌。
目光扫落杨羌阔挺的缎袍,秋茂华弯起眉眼,细声道:“下官见过杨将军。”
杨羌没有抬眼,秋茂华便拂袍落座一旁,“下官秋茂华,于大理寺中任司直一职。”
杨羌仰首,一口饮尽盏中酒。
“何事?”
听闻杨羌今年二十有二,恰是风华正茂,他的嗓音却带着武官特有的浑厚和粗犷。
秋茂华清清嗓子,恭敬回:“下官见杨将军独自在此饮酒,便贸然打扰,想来陪您饮饮酒,聊聊天。不知杨将军可方便?”
接连说了三句话,杨羌都未正眼瞧过他。秋茂华自知颜面已失,却又想起杨羌心性淡泊,不同于其他武官那般好高骛远,便只好忍着气继续奉承。
远处,云晏正酌酒凝视这一幕。
酒席中,少府监窦思明端着玉盏走近云晏,行礼道:“下官见过太子殿下。”
云晏收回目光,微笑道:“原来是少府监,不必多礼。”
窦思明拂袍落座,双手捧杯,敬酒道:“此次能得殿下相邀,下官荣幸之至。下官敬您一杯。”
“此次若没有少府监相助,我也无法破获郎仲一案。我该感谢少府监才是。”云晏捧杯回敬。
玉盏同时落案,窦思明的目光迅速扫过周围,然后温声道:“先前殿下向下官询问郎仲一案,下官还有一事须告知殿下。”
云晏挑眼问:“何事?”
窦思明微微倾身,低语在喧闹声中艰难爬行:“半年前,梨春园中有一名唤婧娘的伶人,郎仲最是喜爱她,只因她长得酷似郎仲的亡妻。”
话音刚落,窦思明便挺身远离,“婧娘在那场大火中身亡后,一名为笙歌的优伶便成了梨春园的头牌。下官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盏中盛着清澈的酒水,酒面映出云晏波动的眸底。
“有何蹊跷?”
“下官接触过那笙歌,仔细瞧过他的面部轮廓,与婧娘的模子竟有八分相似。”
云晏蹙眉,“这一名女子,一名男子,少府监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实不相瞒,下官特意拜会了云都最负盛名的画师于道公。想必殿下也有所耳闻,这于道公最善画人,且画骨不画皮。”
“画骨不画皮?”
窦思明勾起眼尾,目光掠过云晏的面容,“于道公常在都城中寻找美人,一直痴迷于为美人画像。可他的眼光又着实挑剔,放眼全云都,能入得他之眼的人绝对是美人中的美人。这便是因为,他有一双能看透人骨的眼睛。像太子殿下这般丰神俊朗之人,想必于道公见了定会纠缠不休。”
云晏淡淡地笑了,“普天之下竟有如此神通之人。改日,我定要请这于道公去府上作画。不过,少府监提及此事是为何意?”
“下官不敢欺瞒殿下。”窦思明再次放低了声音,“下官怀疑笙歌和婧娘乃是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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