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记忆

谭阡似乎比我更惊讶:“原来你还记得?”

我毕恭毕敬地冲他行了个礼。

“多年未见,子安禅师别来无恙。”

禅师淡淡地笑,一袭佛衣。一如当初我见他的模样。

谭阡在一旁抄着手酸溜溜:“她失忆后第一个就先把我忘了,倒是记你记得清楚。”

子安禅师不置可否:“请坐。”

谭阡便一屁股坐了下来。

深山中的佛寺几乎不见香火气息。

唯有一琴,一蒲团,一双茶盏,一念佛人。

我记不清何时来过这里,却能想起最初拜师的场景。

一把古琴,一曲流觞。

“小云青,可还记得谱调?”

我默默坐下,尝试拂上琴弦。

弦起,音出。琴音悠悠流转,回荡在山水之间。

我闭上双眼,脑中一片空荡。

甚至根本无需忆起谱调,指尖放上的一刻,手自随弦动。

风声飒飒,流水潺潺,弦音婉婉。

一曲末了。

我睁开眼。

“这是阳关三叠。”

“不错。”

整颗心似乎也随之平静。

“喝茶。”

我安静地坐了下来。

世人皆知子安禅师的琴艺出尘,但显有人知其绝类的茶道。

一向高傲的谭阡此刻亦缄默专心地注视着。

白鹤沐浴,观音入宫,悬壶高冲,关公巡城,韩信点兵。

五式结束,子安禅师如行云流水递过茶盏:“香茗敬宾。”

他看向谭阡:“想必已见过姜祁。”

谭阡点头:“是。”

“他定所言无误。”

这样的未卜先知,谭阡从未说明来意。

谭阡的脸此刻有些子沉。

我只管坐着喝茶,大气也不敢出。

说实话,我已不晓得一届江湖武林高手和经年避世向佛的禅师是如何相识的。

“可她……”

“云青,烦你去后寺取一卷金刚经。”

“哦,好。”我乖乖地去了,即使我知道是为了支开我。

总归我师父们都不会害我。

我这人向来不太在乎得失。

五岁时,我娘送我前去拜师,连吃了两日的闭门羹。

倒也不奇怪,早些年因为子安禅师的名气前去拜师的络绎不绝,但他从来都闭门不见。

再后来,一场变故。茗寺被毁,香客散去,佛门所剩无几,茗寺搬到了深山之中,显有人问津。

我向来喜静,七岁时独自跑上山去玩,在寺外的溪涧边遇到子安禅师。

他救了我。

我看着他手中古琴,过去学着他的样子轻轻拨拉了两下,夸他刚才弹得很好听。

他看着浑身湿透的我淡淡一笑:“倒是个有趣的孩子。”

思绪拉了回来。

早年的事情,我似乎却记得清晰。奇怪。

我将【金刚经】递给禅师,他也不接。

谭阡说:“这是给你的。”

我莫名其妙:“给我?”

谭阡笑眯眯:“我俩刚刚商量了一下,你从今往后每日抄两轴。”

“……”

原来还是来合谋害我的。

谭阡把我留在茗寺住了三日,说她有事要办回头再来接我。

宿在山中,抄了三日经文,倒是没再梦魇了。

除了练琴,子安禅师还时常让我参禅。

静虑我倒是可以,只是子安禅师的禅意愈发高深,让人有些参悟不透了。

比如有次,他忽然问我:“可有放下?”

我莫名其妙:“放下什么?”

子安禅师为我斟茶,淡淡开口:“云青,你可曾想过,世人皆求‘记得’,而有人,却求‘忘却’?这‘记忆’,究竟是前世之孽,还是来生之缘?”

我心下一动,并没懂他的意思,只是脑中不由地蹦出梦境里的华服少女与白衣青年。

再比如,我某次弹完一曲后,他忽然说:“追随本心即是。”

我说:“师父……”

他没有回头:“心随弦动,琴音已自言。”

我悄悄问旁边看戏的门童:“你听懂没?”

他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俩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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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前。

“我当真是不明白,即便是受人所托。她既然已选择忘却,又何必如此执着?或许于她,这便是最好的选择。” 谭阡字句笃定,在空阔的禅房内回响。

“施主所言差矣,众生皆有其道,云青亦是。”

“道?我即是道!” “嗖!”谭阡的剑直指禅师额前,眉宇间尽是怒气和悲拗:“真是荒谬,那你说说,什么才是她的道?!”

“秦家已逼她至此,我便隐姓埋名带她重新开始,何尝不可?!”

子安禅师未动分毫,依旧闭着双目:“秦府与林府近日已有所动作,这网已撒到了临安城,想必你也知道。” 谭阡的剑间微微动了动。

他睁眼,目光深邃: “谭施主,你为她求得这一时安宁,可能护她一世周全?”

“云青的心病,还须心药医。她的路,届时她会自己做出选择,我们谁也帮不了她。”子安禅师继续说,“贫僧交予施主的锦囊,烦请施主待时机合适之时,归还予云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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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临安途中,谭阡问我:“那封密信,可有送到?”

“送到了。我照你说的,酉时动身,放在林府后墙暗洞里。”

谭阡闻言蹙眉不语。

“可是师父,我看你放了张白纸……也算密信?”

“这你不懂。”

看来信中另有玄机。

我总觉谭阡身上藏着诸多秘密。

想来也是,自古江湖中人不是有故事,就是有两把刷子。

而作为一个混迹江湖十几年的绝世高手和绝色美女,想必谭阡既有刷子,又有故事。

我偷偷瞧着她,只见她喃喃:“奇怪……以我的了解他若收到了此刻定会有所行动……”

我兴致勃勃地把头凑了上去,示意她多说两句,岂料她看我过来便又缄口不言了。

我们回到城中。

此刻晨市,人头攒动。谭阡与迎面而来的男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一下,好在她快速稳住了身形。刹那间只听见那人说:“是块好玉,姑娘走路当心些。”

我心中犯了嘀咕:此刻我们身着男装行为低调。他从何得知谭阡是姑娘,又如何得知她外袍下的腰间有块玉佩?

谭阡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迅速扭头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看。我也跟着看,可什么都没有。那人早已隐匿在人群之中。

“师父……”

“没事。”还是淡淡的腔调。我第一次从谭阡的语气中感受到些许不同寻常。

我们进了家酒肆,谭阡拉住我快速在一暗处角落里坐下。

她神色严肃,用传音术告诉我:“我们被跟踪了。” 我心下一惊:“那现在怎么办?”

谭阡说:“云青,我要你即刻回茗寺去找子安禅师。他可护你周全。今日他们的目标是我,你不必担心。” 她从腰间迅速解下玉佩塞到了我手里:“这块玉佩你拿好,本就是你的。”

我脑中一片空白,无数个疑惑在心里浮现。虽然我明白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师父,可你怎么……”

“别担心我,他们不是对手。别忘了,你师父轻功天下第一。待我解决好了,再来寻你。” 谭阡说话间,指尖飞弹起一枚银针,射入了远处酒桌的两盅汤罐,霎时间瓦片碎裂,滚烫的汤汁四处飞溅,引得四周一片骚乱。

她推了我一把,“走!”

我只得飞奔出去。

顺着长街,我一路逃离出了城,来到了化境山脚下,并未见有人追来。

我终于放缓脚步,长舒了口气。

山下溪流蜿蜒,百啭千声,漫山染彩。

延溪而行,踩在枯红的落叶上。

我心念一动,情不自禁将鞋脱下,踏叶而行。足下步步清脆,如自然生出的鼓点,和着婉转鸣涧,回荡在寂静的山中

就好像,我从前也曾如此行走山间。

只是我忘了件事。

我是个失忆的人。

我认得七岁时见过的人,却不识得先前回去的路。

在山里转了半日也没转出头绪。

我好像……真的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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