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途坎坷漫长，经过三日奔波，孙亦尘终于离京城近了。

这一路他想了很多。关于圣上，关于云沐霄，关于云妃，关于夜明珠，关于突然消失的归落阁和春晚楼，还有关于宋濂。

此行太过凶险，他将事情盘算了又盘算，有无数个设想和方案，也有无数的担忧与惴惴不安。

只有想到宋濂时，才会稍感轻松。

聪敏机智如他，并不是一个情感愚钝之人。

也许早在三四年前，自己便比宋濂更早一步明白了他的心意，只是看他纠结试探，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人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两年的分隔，更有家世、性别、前途的阻碍。直到宋濂来到临安，就那么勘勘出现在他家门前，眉眼如疏星朗月，笑着说道：“忘轩兄，好久不见。”

那夜月色清亮如水，那声“好久不见”入耳，像石子投入了沉寂已久的心湖，渐渐地有涟漪层层漾开，轻轻地，温柔地。

他并不迂腐，虽然一直刻苦考取功名，但也因博览群书涉猎广泛而读过不少的“闲书野志”，他自然知道那些心潮的涌动是怎么回事，也知道他屡次觉得的宋濂的可爱，并不仅仅是看弟弟和好友那般的可爱。他知道对方的不安和谨慎，也明白他多次的勇敢无畏。

灵隐寺的护身符，向来是女子求了送给心爱的男子。他生长为临安，又怎会不知。

比起宋濂，自己才是那个胆小懦弱的人，就连那句“谢谢你”，也是迟了两年才对他说出口。

而这一次，他原本以为随着母亲的痊愈，日子可以安稳地过下去，便放纵了自己的小心思，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陪着他。

可是啊，好像是中了魔咒般，每次他总觉得自己要成功接近幸福时，上天总要把这幸福摧毁。

他叹了口气，摸着护身符心里越发不安。这次，真的能平安吗？

忽然他觉得指尖触感异常，忙松开了护身符的绳扣，只见内里塞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孙亦尘打开纸条，半是开心半是难过地笑了。

千里马果然不同凡响，只有五日，便从临安一路奔到了帝京城内。

此时晨光刚刚微亮，满城的灯火尚未熄灭，昨夜繁华热闹的景象依稀可见。看着熟悉的街景，望着脚下他走过无数遍的石板路，孙亦尘心内百感交集。离开的那日，可曾想过会回来呢。

不，没有想过。那时是那样决绝，仿佛这辈子不再与官场有染。

可今日，他还是回来了，骑着和状元游街那日一样的高大骏马。

他必须回来，不仅仅是圣旨难违，更为的是守护这万家灯火、保卫这一刻无数人还在熟睡的清晨的宁静。

明珠拂尘，长夜永安。其实云沐霄是不是和他一样的想法呢？

只是，立场不同，对弈的执子不同。一黑一白，界限分明。

那日白雪层层，云沐霄问他：“我和那人相比，棋艺如何？”

其实孙亦尘的答案不言自明。

云沐霄和他能有来有回，但圣上，对从来只会赢。

无论是他让着也好，是技不如人也好，圣上只会赢，也只能赢。

这次元日博弈，也会是如此。

官宦将他引至皇宫金銮殿前就退了下去。

“孙大人，圣上正在殿内等你。”

“谢谢公公。“

孙亦尘看着还没有喝上一口水，正好赶上早朝。

来上朝的官员看到他，大多惊诧不已。一一寒暄过后，他感到了巨大的错乱感。前几日还在家中和母亲商量着怎么过年，今日就已经站在偌大的皇宫内仿若为官时那般与百官客气寒暄。他一时有些恍惚。

好在清晨的风足够寒冷，将他的神志吹得重又清醒。他望着眼前层层向天际延伸的石阶，那掌握至高皇权的人在最高处等他。

要小心，要谨慎，要足够智慧与圆滑。

他举步拾级而上，一阶一阶靠近金銮殿，也一步一步离临安城越来越远。

行至金銮殿门口，他跨过门槛的脚有些沉重。两年了，时间压缩成了眼前从门口到皇椅的二十步，百官自动站成了两列，逼迫感瞬间上来。

他没看一眼就径直跪下，“圣上万福。草民孙亦尘拜见圣上。”

“爱卿平身。”高冷有力的声音响彻金銮殿。“爱卿现已官复原职，不可再自称平民。”

“是。”孙亦尘站起身，眼前人显然在等他和自己对视上。对方面带笑容，眼神犀利，不怒自威，身形瘦削了不少。

“孙卿，好久不见。”延丰帝道。

“微臣多谢圣上挂念。”

“不必客气，朕召卿回京，也是无奈之举。丞相，陶卿，邓卿，接下来交给你们了。”

宋千业、陶仰、邓公湄纷纷出列，孙亦尘看着三人熟悉的身影，百感交集。

朝会开到正午才散。众人都走后，宋千业和陶仰留住孙亦尘，宋千业道：“孙大人刚才的计策甚好，不愧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不过不知可否多问一句，我儿修之在临安城可曾与你见过面？年关在即，他竟不愿回京与我团聚，不会是在临安又犯了什么错吧。”

孙亦尘忙道：“丞相大人多虑了，修之在临安一切皆好，丞相大人不必担心。”

“那就好，多谢孙大人关照。告辞。”说罢便大踏步先走。

陶仰则拍了拍孙亦尘的肩膀，道：“孙大人风采一如当年。剑走偏锋，非常人所能，刑部自会全力支持孙大人。”

“陶大人过奖了。”

孙亦尘望着两位老人离去的身影，默默地松了口气。只是这形势果然如他所料的艰难，想到此处，眉头又紧皱了起来。

“轩儿是想随我去通政司转转呢，还是直奔大理寺呢？”门口熟悉温厚的声音响起，孙亦尘连忙跑过去，喊道：“邓大人。”

“诶，下朝了，可以改叫师父了。”邓公湄笑着摸摸他的脸。“轩儿真是让为师好一顿念想，所幸终于回来了。”

“徒儿知道师父肯定在门口等我。”

“哦？原来你在这磨磨蹭蹭是为了这个？”邓公湄抚摸花白的胡须哈哈大笑。“走，师父为你在兰桂阁约了私宴，专门为你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