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润没有躲闪,只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带着一丝若有若无、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这细微的迎合,令苏云深猛然清醒。
他在做什么?
眼前这人心思纯净如白纸,全然不解这触碰背后所藏的欲念与占有。自己若顺势而为,与趁人之危、欺他无知何异?若是传了出去,更会累他沦为外人笑柄。
抬起的手终是未落,转而极其克制地、轻轻拂开他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
苏云深避开那双犹带懵懂期盼的眼,嗓音微哑,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此事……唯在男女之间方可。待你日后遇得心仪女子,愿与她长相厮守时,便自然……什么都懂了。”
“那你呢?”温润未得到满意的答案,执拗追问,“你可曾遇过想与之长相厮守的女子?可曾与她……有过闺阁之乐?”他深邃眸中浮起几许怯意,还有些苏云深看不懂的波澜。
“未曾有过……”苏云深坦言相告。异于常人的境遇,令他性子淡漠,不易动情,今夜却意外心绪失控,可知眼前人于他终究是不同的。既有此念,余生只怕再难对他人倾心,“我此生恐难有婚嫁之缘,但你……来日定会遇到心仪之人。”
温润不再言语,只痴痴望他片刻,而后合上眼眸。
恍惚间,苏云深似闻耳畔传来一声极轻、极模糊的呓语:“我只想与你不分开。”
这句话轻得像一阵风,却在苏云深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望着身边人安静的睡颜,千头万绪最终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今夜,注定无眠。
温润再次醒来时,已是破晓时分。
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落在他身上,带来融融暖意,晨风随着光亮悄然潜入,轻轻拂动他散在枕边的发丝。
正觉得脸颊有些发痒,便有一只手轻柔地为他理顺了那几缕调皮的发丝,那人指尖带着微微暖意,动作轻缓,如同春风拂过水面。
他抬起眼帘,映入眸中的是一张清俊绝俗的容颜。苏云深浅浅笑着,目光比山涧清泉更为柔和,正专注地凝视着他。
“润儿。”见温润醒来,苏云深眼中的笑意更深了些,“我们回去吧。”
两人收拾一番,遂启程返回云山。
出了祥云县往东,需穿过一片僻静的树林,刚行至林边,便听得林内传来两人对话之声。
苏云深与温润对视一眼,彼此会意,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缓步踏入林中。
“区区一个天城派弟子,也敢管我闵莫玄的闲事,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发声之人明明是个男子,声调却异常尖细,语气妖异,透着一股阴戾之气。
温润听到这声音,目光微微一动。
“打不过你是我学艺不精,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另一人边说话边咳嗽,吐字艰难,显然是身受重伤。
苏云深与温润隐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之后,冷眼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一名身着天城派服饰的弟子狼狈倒地,以手肘勉力支撑着上半身,抬头怒视着站在他面前的人。
那人自称闵莫玄,手持一杆长枪,枪尖正抵在天城弟子的额前,姿态倨傲不屑。
这闵莫玄生得秀美艳丽,眉眼含媚,流转间自带风情,他身着锦缎华服,颈间围着一条貂皮围巾,显得雍容华贵,姿容竟比许多女子还要娇媚三分,只是过分妖艳,反透出几分俗气。
那天城弟子的样貌相较之下则寻常许多,五官端正,身形匀称,淡青色的长衫已被泥土污损。但他眉宇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此刻虽受制于人,却毫无惧色,仰头与闵莫玄对视:“不必再多言,动手吧!”
闵莫玄闻言,发出一阵低沉媚笑,眼中闪烁着诡诈的光芒:“你这小子,武功平平,轻功倒着实不错。为了救那开茶摊的老头,故意激怒我,再将我引到这林子里,是想着我若要杀人,也只杀你一个,不会再回去寻他们的麻烦?”
他话音忽地一转,由媚转狠,冷哼一声,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将长枪提起,往地上重重一顿,随即扶着枪杆蹲下身,与那天城弟子面对面,阴恻恻地道:“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这副为了救些不相干的平民,便甘愿自我牺牲的虚伪模样。待会儿我废了你的武功,打断你的四肢,再带你回去,让你亲眼看着我先杀那对老夫妻,再杀他们的幼子,最后……还要好好享用他们家那个水灵灵的姑娘。”
说到此处,他瞳孔微缩,脸上又恢复了那妖娆多情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媚笑,仿佛折磨他人能给他带来无上的乐趣。
那天城弟子显然没料到闵莫玄竟狠毒至此,顿时失了镇定,气得浑身发颤:“你!你这魔教妖人!那老伯不过向你讨要欠下的饭钱,你不给便罢,何故非要滥杀无辜!”
“嘿。”被骂作妖人,闵莫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乎更来了兴致,嘴角那诡笑愈发令人胆寒,“你既知我是魔教妖人,我们魔教妖人,个个以滥杀无辜为乐,你又能奈我何?”
他越说越是得意,眉飞色舞之际,忽听一个平缓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莫玄,谁告诉你,魔教中人个个喜欢滥杀无辜?”
这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轻柔,然而闵莫玄听在耳中,却是神色惊变,如临大敌。
温润携苏云深自树后缓步现身,他步伐依旧从容,但每一步落下,周身那温和文雅的气息便敛去一分。
待他站定在闵莫玄面前时,面上已无平日半分柔色,虽未言语,但那平静的目光却带着千钧之力,让周遭空气都为之凝滞。
他注视着闵莫玄,声音依旧平和缓慢:“他奈何你不得,我能。”
看清来人,闵莫玄如遭雷击,“噗通”一声直直跪倒在地,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难以说出,哪还有方才半分妖娆妩媚之态。
“教……教主!属下闵莫玄,参……参见教主!教主万安!”
“不必多礼,起身吧。”温润淡淡道。
闵莫玄哪里敢起,依旧跪在地上,抖如筛糠,温润不再看他,转而走向那名倒在地上的天城弟子。
那天城弟子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眼见这不可一世的魔教妖人,竟被突然出现的文弱公子吓得跪地不起,又听得妖人口称“教主”,只觉怪异至极,一时茫然无措,任由温润将他扶起。
“这位侠士,”温润言语间带着歉意,礼数周全,“我教弟子行事不端,残害无辜,是我管教不严,心中实在过意不去。然而如何处置他,乃我教中私务,不便留侠士在此旁观,还望见谅。”他语气温和,送客之意却甚为明显。
那天城弟子脸上血色尽褪,惊疑不定地看着温润,现下才理清思绪——是魔教教主救了他。
离去时,他脚步踉跄,几次回头欲言又止,最终回身向着温润的方向,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极重、极缓的谢礼。
他嘴唇紧抿,未发一言,所有感激、困惑与信念的冲击,都沉淀在这无声的一礼之中。
待林中只剩他们三人,温润才重新将目光投向仍跪伏于地的闵莫玄。
自温润现身,闵莫玄便一直跪着,未曾多言,如同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周身充满了恐惧与不安。
此刻外人已去,他心知判决将至,竟跪爬至温润面前,连连磕头讨饶:“属下知错了!属下再也不敢了!求教主饶命!求教主饶命!”
他声音颤抖,每一个字都透着深深的恐惧与悔意,与先前那嚣张妖异的模样判若两人。
温润神色不变,清澈的眸中未起半分涟漪,声音依旧平稳:“莫玄,你年纪虽轻,已在教中位居右护法之职。教中除我与温鸿、温玄之外,便以你与左护法权柄最重。然而,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接任教主后设立的第一条交规,你说与我听。”
此言一出,闵莫玄仿佛想到了什么极可怖的事情,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再抬起时,额间已是一片血肉模糊。“教主!求你开恩,饶过属下这一次吧!属下发誓,绝不再犯!”
温润并不接话,亦不出言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耐心等待。
闵莫玄抖得愈发厉害,在温润那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纵有万般不愿,终究还是颤声开口,断断续续地背诵:“教内弟子……寻隙滋事者、恶意伤人者……视情节严重……罚……行烧杀掳掠之事……无故伤害寻常百姓者……死……”一句话说得艰难无比,耗尽了全身力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温润在旁的事情上皆留余地,唯有这条亲手订立、以铁血手腕执行的教规,威严不容任何挑衅。
“好。”温润淡淡应了一声,“既然你记得,便无需我重复了。念在你此番尚未酿成大恶,我今日可饶你一命。但若非被我阻拦,你断不会自行收手。恶念既生……”温润的目光在闵莫玄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清澈的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他声音依旧平稳,却较之前低沉了半分,“这身武功是万万留不得了。”
当听到"留不得"时,闵莫玄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发出一声惨笑。他扯开衣襟,指着自己胸口处的旧伤,声音嘶哑:“属下这一身伤……皆是昔日为圣教流血所得。教主今日……当真毫不顾念旧情么?属下……”这话语已非求情,而是穷途末路下最后的哀鸣。
话音落下,对上温润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间,说不下去,只剩下无边的寒意浸透四肢百骸。
温润面色如常,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转圜的决断:“我知此法残忍,可若今日不是我及时出现,承受这残忍的,便是那无辜的店家和心怀侠义的天城派弟子。莫玄,我今日……决不能饶你。”
说到此,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瓷瓶,扔到闵莫玄面前,“允你服药化去内力,至少,不必承受太多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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