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 124 章

白瑶失眠了。

即便在韩军营帐跟卫庄合帐而眠的那晚都能安然入睡的她,如今掩耳盗铃躲进剑谷的日子,随着石兰的到来彻底终结,这一夜,她如何都合不上眼。

卫庄居然知道剑谷的所在,她尽力藏了,却还是给安居此地多年的百越工匠惹了麻烦。

石兰入谷一路虽看似非礼勿视,可这里匠人的身份恐怕藏不住了。

剑谷对于乱世诸侯,一如席间熠熠生辉的山珍海味。石兰离开西楚少说也有三日,她有没有那个能力瞒过范增白瑶很清楚。

当下剑谷需要脱手这个麻烦,越快越好。

“阿瑶。”

夜风微拂,单云被玄寂引来,靠在院门边等候大小姐发落。

白瑶对上他的目光,“查的如何?”

“如你所料,石兰离开西楚距今已逾三日,虽留下巫术障目,但范增座下有实力不逊于她的楚巫。”

白瑶点头,“也就是目前还没露出马脚,楚巫...”

她想了想,“两日,两日后西楚那边就会察觉,你觉得他们需要多久查到这里?”

单云蹙眉,“剑谷对外以奇门术为障,楚军乏术士,或许暂是安全。”

“...若他们找得到这里多年前的地图呢?”白瑶神色一凛,“即便只是绵延山谷中的一处小谷地消失,却无异于雪地落墨。楚军中有一人精通追风弧箭,这一门据我所知,对循迹之术颇有研究。”

单云想了想,“追风弧箭...”

深邃的眼眸逐渐暗沉,他久居漠北,西楚军人员巨大,能人异士星罗密布,一时间确无法给出有价值的信息。

突然、他看向白瑶,“据说当初大泽乡农家起义之初的风波里,出现过西楚军人的影子,可记得?”

这一句狠狠点醒了白瑶,是了,当初在大泽乡出现的人相当多,她甚至卜过韩信兵仙降世的一卦...是与卫庄说过!

见她抓着披风就往外走,单云微微一笑,看来抓到关键了。

目送她跑出去后,院内多出一个人影,对上玄翦不置可否的神色,单云莞尔,“她怕是去找你那老对手了,既然他已入谷,这几日玄叔行事还是低调些好。”

玄翦不语,只是盯着白瑶离开的方向,单云倒了杯茶的功夫,再转身院里就没人了。

白瑶让人把卫庄安置在匠人村落的边上一户常年空置的小院,一来离匠人家近,周围都是比较好客的匠人,平日里做饭也好捎着他一份。

夜已深了,但匠人耳力极好,白瑶蹑手蹑脚凑近卫庄的院子,从一处墙头平滑些的地方轻悄悄地攀了上去。

“大小姐?”

光顾着防卫庄那个疑心病重的家伙,也是运势绝“佳”,竟让她碰上一队晚归的匠人。

为首的匠人看着三十出头,他后知后觉地用拳头敲了下掌心,“哦~原来这位贵客是大小姐的...”不等他话说完,白瑶赶紧做出噤声的动作,边上一个女匠人手疾眼快地掐住他的耳朵。

“诶哟,幺妹饶命...”

身材魁梧的男匠人瞬间连大声的不敢吱,想被拿了七寸似的老实地一动不动。

被他唤作“幺妹”的女子朝白瑶露出“放心吧大小姐,交给我”的表情,拉着男匠人和一队邻里快步走开了。

百越族人婚俗古朴粗犷,没有中原以男子为尊的习俗,可既由男方、也可由女方提亲,婚后新人多以兄妹想称,正如方才路过为首的二人。

那队人渐渐走远,白瑶看着那女子踮脚在汉子耳边说了几句,汉子顿时喜上眉梢,用余光瞟了瞟她的方向,对她比了个大拇指。

...他们好像,误会了什么。

白瑶双腿一里一外骑在院墙上,看着远处因为汉子的举动聚在一起嘀咕嘀咕的一小撮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得、明天又多了个活。

那队人走远了还在为她无声地助威,白瑶只能朝他们挥挥手,直到他们转进巷子里,才松了口气。

从捂热的墙头轻轻跃下,白瑶一理衣服才明白工匠们为何误会,方才走得匆忙,只在亵衣裤外面随便披了件衣服就来了。

百越气候湿热,人不似中原娇生惯养,没有亵衣亵裤的说法,但白瑶毕竟在中原生养,不适应和衣而眠,绣娘便将亵衣裤的袖管裤管截至手肘和膝盖以上一掌,重新为她做了一身。

大腿和胸口被晚风吹起的清凉才让白瑶恍然大悟,难怪刚刚翻墙那么不便。

等她原来如此地点了点头后,一抬眼,卫庄不知何时已经坐在院内的石桌边饮茶了。

见他没睡,白瑶不见外地坐在他对面给自己倒了一杯,结果倒出来的却是水。

他不是从不夜饮泉水么?

从前在鬼谷时,夏秋也有三伏暑气,那时她便在纵捭居和横阖院都添了水缸,方便夜起解暑饮用。

只是卫庄从来不喝,不知是嫌泉水寡淡还是水缸不干净,倒是盖聂从善如流,也不白她辛苦将这俩缸从山脚一点点挪上来。

白瑶喝了口,嗯,清冽舒爽!

她既让卫庄住这,怎会不提前打扫?

喝了口水,方才被匠人们打乱的思绪也重新排布完毕,白瑶用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茶杯,“阁下连日赶路本该多些体恤的,但...阁下引来的可是个大麻烦,不尽快让她满意离开,楚军不过数日就能找到这,故寅夜前来,请阁下帮我出个主意。”

卫庄垂眸道:“你不是没有主见的人,既然来了,就不会空手而来。”

白瑶婆娑着茶杯,“...将她交给汉军自然是回报最高的方案,项羽虽视她为软肋,但范增和数十万楚军不会由他深入敌阵,以石兰为筹码对夜幕而言固然稳赚,但苍生之苦便积重难返了。”

卫庄阖目听着,连日赶路的疲倦并不影响他对利弊的敏锐直觉,瞬间、他就从白瑶的话中抓到了关键,“听起来,你并不是不在意所谓天下百姓...这些命如草芥却多如牛毛的人。”

的和人之间有微妙的停顿,旁人听不出,白瑶却知道,本来他要说的是“弱者”。

她看向闭合的院门,“外面住着的也是这样的人,若非被鬼谷收留,我也会是他们中的一个,自然不会做激化战事之举。”

“那么就说说你的第二个方案,也是你为何而来。”卫庄好整以暇地摆弄着茶具。

白瑶沉默了一下,抬头对卫庄说:“三日前项羽重封诸侯,韩王成不在其中,你既然舍弃他来此,想必...你我在石兰这件事上,想到了一处。”

听到这,卫庄挑了下眉。

白瑶道:“三分天下归汉,其余的六分归楚,一分归诸侯,听说随汉军离开颍川前,张良单独与你谈过。”

卫庄放下茶具,“你知道这件事。”

“是的,”白瑶十指交叉抵在下颌,看着杯中水面倒映的月亮,“也仅限于此。但你留下的行为,让我更加确认,他在临行前与你说的,和十六年前、韩非使秦前见你的那面,会不会说了同样的话?”

卫庄看着杯中月影,那天也是一轮满月。

十六年前,韩国卫王宫旧址。

“还以为卫庄兄这次不会赴约,”韩非摇晃着酒樽曲着一条腿坐在栏杆上,栏下是静谧的月湖,倒映着卫庄在他身后并不愉悦的神情,“既然来赴约,不如也轻松片刻?”

卫庄看着递来的酒樽,最终只是接在手里。

见状,韩非故作愁容,“看来卫庄兄今日也打算滴酒不沾?诶,原来是我选的日子不好。”

一阵凉风掠过湖面,吹散盈圆的月影,韩非轻叹了声,轻的与风声融为一体,即便是卫庄的耳力,都没听得真切。

“我走以后,将军府那边应该还会为难卫庄兄一段时间,流沙和红莲...就拜托卫庄兄了。”韩非对月举杯,兀自凉酒入喉。

烈酒虽凉,辛辣却苦,难怪卫庄兄不喝。

卫庄只是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韩非深知以他的为人不会无动于衷,若看似如此之时,便是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了。

但韩非亦知,只要应下的约,卫庄兄都会完成,不计代价。

“今日没叫子房他们,是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卫庄兄讲。”韩非看着酒樽,想到明日一早的远行,语气中难掩惜别。

卫庄站到他身侧,一仰头,饮尽了满樽酒,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酒液,“酒我喝完了,走了。”

“诶?卫庄兄莫急,真的只是几句。”韩非忙挡在他的前面。

按说以卫庄的功夫,韩非一个没有武艺的人,又怎么拦得住他。

卫庄抱臂而立,眼神中明晃晃写着“快说”。

韩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边擦嘴边说:“这些话对如今的子房和紫女姑娘而言为时尚早,但卫庄兄切记,若有一日...我们的韩国握不住那九十九的天下,流沙只需选择能者,而非逆天而行。”

“逆天而行?”卫庄冷哼一声,“流沙现在做的,也是逆天而行。”

韩非却笑,“流沙目前只在韩国之内,若要说逆天,未免太抬举夜幕,况且...”他眼珠一转,“夜幕或许不会永远挡在流沙面前,流沙立足七国后,会遇见数不胜数的新对手,也会越来越强大,卫庄兄可要替我好好看着...诶卫庄兄!”

这次不等他再施伎俩,卫庄瞬息间已经离月湖数丈远,韩非看着他的背影,终于露出诀别的不舍。

卫庄兄,流沙就交给你了。

卫庄听见了韩非最后的话,也是无数个午夜梦回惊醒后,如同梦魇的那一番话。

韩非病逝的前几年,卫庄总能想起他说:“卫庄兄可要替我好好看着...”

如果自己那时更果决些,一路随他入秦,安顿好他在咸阳的后路,他也不会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而最后,居然也死的不明不白。

过了很多年,缠在他梦中的话变成了“流沙选择能者,而非逆天而行”。

直到颍川大捷后,张良从宫宴早退登门,告诉他,“卫庄兄,我昨夜似乎梦见兄长了。”

张良是张家独子,韩非过世后,他便以兄长想称,而不愿提及名讳。

“我们说了很多、很多,好像讲完的十几年未说的话。”张良说,“我对兄长说,如今的韩国虽艰险重重,但我所担忧的并非困势,而是韩国所在,并非一统之道。”

卫庄听他说了很多,仿佛也说完了他们这辈子的话,这个几年前仍不通世理的书生如今竟有了几分韩非的影子。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给了张良一个联络流沙的信物,张良郑重接过,以此珍别。

白瑶很少听卫庄主动提起过去,更何况是与他相关的人和事。

卫庄说的很少,只是寥寥数语,她却仿佛已经看到了当年月湖中两个意气风发的人,却为天底下最强横的一道逆流阻拦,不得不从此死别的十几年,而还有这期间卫庄如何走来,流沙如何走来。

她起身,坐到卫庄身侧,双手挽着他的手臂,将脑袋倚在他的肩上。

怀中的臂膀微微一僵,随着她轻缓的呼吸间,似乎...她在迁就卫庄的吐息,又好像卫庄受她的呼吸影响,不知不觉中,相依的两个身体进行着相同的吐纳,僵硬的臂膀渐渐放松,白瑶将它搂得更紧,卫庄甚至可以感受到她胸口传来的心跳。

他只说了当年韩非的话中之意,明明只说了这些,白瑶却似乎已经看见了他十几年的梦魇。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带缓了他的吐纳,随之两颗从未如此靠近的心脏,也跳动地同音共律。

这一刻,白瑶又确信,她还是原来那个读得懂卫庄的自己,而看清了韩非所托后,原本卫庄难以推测的也渐渐稳定,变得合乎情理。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却都清楚了彼此心中所想。

百越的晚风清爽绵软,白瑶从未如此心安地入眠,实在石桌前,她抱着卫庄的手臂沉沉睡去。

卫庄拢着她,将她安置在屋内唯一的床榻上。

抽手时,误打误撞,白瑶的手指勾住了他的。

顺着手臂看去,白瑶熟睡的呼吸绵长轻柔地洒在他的手臂上,百越的屋舍很简陋,但床榻却宽敞。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靠近,她无意识地环住重新出现在身边的手臂,卫庄枕臂侧躺,看着她越凑越近的脑袋,在萦怀的幽香中安稳入梦。

次日,清晨。

不过寅时,卫庄便睁了眼,白瑶像一只没有生疏感的猫儿,放着好好的枕头不躺,也蹭到他的胳膊上睡,连带着整个人都嵌在他身前。

许是感觉胳膊还是没枕头舒服宽敞,白瑶翻了几个身始终找不到舒服的位置,一双睡意阑珊的杏目缓缓抬起,对上他的一瞬竟然毫无预兆地盈满笑意,薄唇也微微勾起。

仿佛春意最浓时空谷深处花开的声音,她补偿式的揉了揉卫庄的胳膊,“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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