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城首富当属承嗣百年的尤家,此族世代多以营商为生,上到地产钱庄,下到盐业蚕缎,尤家都涉足其中。
自尤琅继承祖业更是将商源遍及临州各县,再言尤琅之父,可谓百年难遇的风云人物。
淮城尚未隶属大成国时,只奉城主为首,淮城百姓鲜有背井离乡至京为官,自百年前淮城归降大成,其父年仅二四竟一朝高中状元,不惑之年已位列左相,而淮城自建城以来,曾出过两位状元,其一便是尤琅之父,其二是为宋琅。
宋琅之名淮城恐已无人闻知,若言折哕斋所供神像大伙即可通晓,宋琅生于瀛国泺源三十七年,尊为城主长子,他本无需考取所谓功名,只待嗣位此城福造民众,他却执意入瀛朝为官。
宋琅年仅十七高中状元,他得瀛帝赏识擢为太子太傅,年及弱冠贵为一朝帝师。可尤琅恶名昭彰罄竹难书,他身作帝师叛国另言,身为城主长子竟将城民置于砧俎任人宰割,大成开国皇帝欲径此城斩瀛帝,宋琅递降书敞城门,他置此城于危境,令淮城百姓苦遭烧杀抢掠。
琅也,洁清美玉,琅琅书音。
宋琅为奇才,更为恶徒。
尤琅之父为他取“琅”字,欲令其子承宋琅之才承其字之志,奈何尤琅空承其字,未承其才,仅承宋琅之恶。
尤家财势虎踞龙盘,尤琅其父虽逝几十余载,淮城官吏亦需让尤家几分薄面,尤琅与其长子尤衍再如何作奸犯科亦无人敢上堂指告。
直至十日前,城尾东郊二里地的方三娘敲击登闻鼓欲告尤琅长子尤衍,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府衙三番五次将人遣回,岂料方三娘一身硬骨头,任衙役如何威逼利诱皆无法。
方三娘日日至府衙敲击登闻鼓,此事不知缘何遥传临州县郡,府衙见势不妙,若此事传至京都恐遭大祸临身,京都最遵大成律法,庶民与百官犯案皆比量齐观,淮城与京都所隔不远,府衙被逼无奈,只好于今日巳时受审。
巳时已至,扶光万里。
被告者尤衍已于府衙闲坐,其弟尤蘅伴侧,唯独不见苦主方三娘。
知府张谦高坐明堂,只闻他将手中惊堂木往紫檀审案侧重拍去,口中喝道:“好她个方三娘!时近午正,令本官与尤家公子候至此时!哼!定是此女欲以莫须有的罪名加身尤大公子!不若她怎畏上堂?她可知诬告者罪加三等!”
尤衍年近不惑,顶着圆滚酒腩,双腿交叠落坐太师椅,“张大人,何必跟市井粗妇较真?嘿,她名头还算老子姨娘,倒是触霉!我父亲半月前身子尚康泰,岂知她一入门父亲竟乘鹤西去!她个蛮妇!老子尚未寻她要说法!她倒好!反污老子!”
尤蘅旁侧也摆着张太师椅,他却未坐,伫身堂上多时,他见尤衍盛怒,劝言道:“兄长,不若我们再候半刻?方三娘虽失期,然此女揣奸把猾,日后若以此作文章,谣我尤家蓄意歪曲时辰,岂不遂她所愿?我们尤家身正不惧影歪,多予她半刻又何妨?令淮城百姓瞧瞧,何为大家风范。”
尤衍未及回话,倒是知府张谦接言:“尤二公子倒是心善,然此女卑劣!怎配承此情?依本官看……”张谦斜观尤衍脸色,干咳几声方定道:“退堂!”
“慢着!”
众人闻声回首,只见衙外已围满平头百姓观审,有位素裳小娘子拼劲挤身入里,周遭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小娘子扯着嗓子大喊:“民女祝好!欲告尤家长子尤衍!”
余声绕堂,尾音消弭之际,祝好越众而出。
尤蘅虽未见方絮因临堂,可此困境见得祝好指供其兄,倒也令他缓下半口气。
祝好倘若未至,今日案审便百无一用。
张谦力拍惊堂木,“祝好?”他微微点头,问言:“淮安街,克父克母复克夫的灾星祝好?你至府衙……欲告尤大公子?按大成律法,若非急案,递交诉状需得候期至多三日开审,你后头大有百姓待本官审理呢,祝娘子今日便先回罢。”
“若民女所诉为急案呢?”
“大成撰律,凡呈急案者可击诸衙登闻鼓。”尤蘅顿言,目视祝好,肃声道:“淮城民生逾万,张大人日理万机,每日需审公案近十,若以登闻鼓审其急案,需笞三十。此为大成律法,亦为淮城之法,祝娘子,遵否?”
“既为正法,民女自然依。”祝好欲行衙外鼓前,方踏出一步,复言:“絮因接连敲击十日登闻鼓方求得此次上堂陈冤,大成律令,既为急案,各地长官需立审,然张大人延期数日,可算触及律法?”
“其次,尤二公子,堂上应只被告与苦主,二公子缘何伫身内堂?纵使您为大公子人证,亦需待苦主诉状,张大人请身后方可入堂,您如今身于内堂……不符大成律令。”祝好侧身,眼觑翘腿闲坐的尤衍,“尤大公子既为被告,又怎可栖坐椅中?烦请尤大公子莫视大成律法于空物。”
众人忽闻惊堂木如雷炸响耳畔,张谦怒言:“大胆!你若与本官论法,便先受毕三十笞!”
祝好福身,“民女遵法,甘愿受刑。”
她旋身朝衙外围观民众鞠躬,“祝好受笞刑并非屈身官威,而是笃信大成律法。善恶之分,对错与否,终得于法面前守得云开见月明。我虽名声狼藉,亦信百姓慧眼。”
祝好言罢,往衙扉登闻鼓踱去,人潮依旧,她耳闻看客低声窃语,却愿为她让出一条仄路。
鸣冤击鼓,声声铿锵,震得内外堂仿若皆同鼓声一齐鸣颤,其音更梭行于众人的五脏六腑。
张谦甫拍惊堂木,堂内待侍衙役遂向祝好逼近,诸役将她压身刑杌,荆条随破空之音抽身入皮。
尤蘅见已行刑,俯身欲退,“祝娘子所言极是,苦主未及诉状,庶民未得张大人请身,如今祝娘子既已受刑法,庶民尤蘅亦该遵法。”他向尤衍请示:“兄长以为呢?尤家风骨莫令此等宵小所较。”
尤衍闻此,虽万般不愿,亦得起身太师椅。
此诉案观者云集,他名声较之祝好甚劣,府衙诸吏虽已打点,然衙外百姓无不盼他伏狱,他于礼法小事上不可再落下风。
尤蘅见此,方纵身离堂。
他步掠祝好身前,不觉垂首轻觑,如今应行近十笞,小娘子咬腕忍痛,只闻缝中断续传来呜咽声,她浑身冷汗透湿,将身上的血水晕渲似梅,荆条翩飞间,骤见荆条倒刺尚垂血肉。
小娘子倏地对上他的眼,四目相交,她眼中氤氲水雾,却非雨下空洞,而是雨中乍见春阳。
尤蘅移目,步出堂槛。
祝好彻悟,方絮因之所以在药引里参入嗜睡药味令她昏睡十余日,无非早知此行为入虎口,方絮因千方百计阻她上堂指供,却筹划凭己一人捱下诸刑。
方絮因亦不曾料她竟提前缓醒罢?
祝好于心头默数,如今已至二十五笞,她脊背如火灼,方连骨柱皆近碎散。刑近终,她身觉衙役扬荆欲下死手,尤衍及堂上狗官竟欲令她无从启齿陈冤吗?
笞刑本受于皮肉,她却痛延骨髓。恍惚间,她乍闻辛辣呛鼻,伤患处如万蚁啃噬,祝好左腕牙印渗血,她捱至极点,泪与声皆自体内迸发。
衙役挥荆未止,祝好高举哆嗦难抑的臂膀相阻,她声微携颤:“民女此身,共行三十四笞。既已至三十笞,你们……凭何滥用私刑?衙外百姓皆睹,张大人作何解释?”
“呸!”尤衍指着祝好,“三十四?何人亲见?!谁人闲得慌数你个臭娘们受笞几何?!”
“我!我看见了!我还数了哩!”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个髡首稚童,他气势颇足,两手叉腰,“我数哩!方方好三十四笞!”
尤衍将身侧太师椅踹飞,他骂道:“谁家黄口竖子?毛未长齐怎敢置喙老子?!若不曾上书塾便将嘴闭上!算个破数方得你爷爷我教你吗?”
“上得哩!书塾!”稚童面无胆怯,铆足劲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众人闻此无不低声窃笑,稚童见起势颇足,他方欲再言,却被伸来的胳膊拉至后侧,几息便隐没在人堆里。
张谦复拍惊堂木,众人方歇哄笑,“除却方才的黄口小儿,可另有旁人亲算笞刑为几?”他两目畏避,迅急接言:“看来是不曾有了,然小儿幼冲,所言自是算不得数。”
言尽,衙役将祝好拽下刑杌,她两膝跌跪,欲行近前却浑身失力。
祝好扫眼衙外,她未见尤蘅身影,悬着的心终得暂歇。
今日堂前陈冤,方絮因苦求十日方遂,她却失期未至,其间定存隐衷,或则……她身困险境,命临挟制。
她蓄意将尤蘅支开,所为便是方絮因,如今见他消身于此,理应勘破她的玄外之音。
她一人虽独木难支,却得撑至尤蘅与方絮因入得此衙。
祝好将思绪理清,忽闻张谦假作关怀道:“这……祝氏,本官瞧你伤骨难支,不若另日再审?”
祝好眼觑衙役掌间荆枝,讪笑道:“不必,民女偏得今日审。”
尤衍闻此,闲步被告石,他却未作跪,倒是朝祝好叫阵道:“既如此,祝氏便屈膝爬到前面吧?想毕身经笞刑,腿脚已不大利索了?”
岂料尤衍言尽,众人竟见祝好拖着满身笞伤亭立,她走得趔趄,每行一步皆似踩身云雾。
论她走势如何狼狈,皆未见以爬跪而行。
祝好步履维艰,所行之处滴血成珠。
她于原告石上落跪,声虽虚亏,却可穿膛:“需跪之时,民女自会屈膝。反之,纵然折其身骨,亦不伏膝。”
张谦脸色铁青,强压心中愤懑,他问言:“祝氏有何冤苦?欲告尤氏何罪?”
祝好矫首高瞻,张谦落坐明堂,牌匾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大字,下方则绘《海水朝日》图,只见红日升长空,千浪卷祥云,仙鹤振翅齐飞。
其官当如此画,清如碧海,明似朝阳。
祝好咂摸着忽作低笑,张谦复敲惊堂木,“祝氏!明堂之内,岂敢儿戏?”
她俯身跪拜,直言:“民女祝好,欲告尤衍谋杀之罪。”
“半月前,民女姨母祝岚香收下尤衍二十两银,祝岚香明面将我卖予尤琅为妾,实则与尤衍合谋,欲将我戕害作尤琅陪葬女。尤家喜婆至祝家迎我时,尤琅早已身陨数日,尤衍与祝岚香视人命作区区二十两银,他们视人命为草菅,民女恳请张大人,明查。”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相鼠》先秦·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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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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