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临了城门口唐岁初才回头不咸不淡地朝后头瞥了一眼,当然只能瞧见行迹匆匆的江湖客。唐岁初本应有达成目的的轻松感,却不知是否因为天上黑云压城,叫人生不出什么好心绪。
唐岁初在迈入城门的那一刻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一只脚踏进了云里,一阵邪门的微风顺着他的脸庞游了过去。他再向前行一步,整个身子进入临乐,那种奇怪的感觉骤然消失。唐岁初没有大意,心里因此起了十足的警惕,目光打量起这座城池。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街道的布局、房屋的行势风格简直和京都一模一样!再加上这几日凑热闹的人本就多,街上人来人往,便就更像了。
都说临乐地处荒僻、灵气稀薄,所以自然也是穷得响叮当。但此地又哪里有传闻的影子?这里商铺林立,多的是酒肆茶坊,处处张灯结彩,歌舞升平、热闹非凡。若非京都比临乐大上许多,且气候干燥些,唐岁初还真以为自己又踏进了幻境。
唐岁初还没来得及再看仔细些,他腰间安静了许久的长生剑忽然发出一声剑鸣,它剑身在锁剑布里晃动了一阵,隐隐有挣扎之意。这剑鸣声音不大,却颇有点急促。
唐岁初拍了拍它的剑柄。长生虽不会人语,却是把无可置疑的聪明剑。下一刻唐岁初就知道它想说什么了。
前面有一人背着一把剑,看身形,那应当是个少年,他身着布衣,很是普通,照理来说在人群里不太容易被注意到。但他此刻被人狠狠撞了一下,那人力道颇大,走得格外目中无人,少年没有防备,身子朝侧边倒去,朝前头晃了几步才重新站稳。这几步也能看出他没什么武学根基。
而他的剑滑出剑鞘少许,就此露出了片刻真容——半截灿金透亮的剑身,像是上好的玉石琥珀,却又有削铁如泥的厉色。惊鸿一眼,好似半遮面的美人。那把剑铸的很张扬,巴不得把“此非凡俗之物”写在剑身上。
这模样的剑很少见。而唐岁初恰好听说过一把——流光剑。剑门那位剑道惊世的小师叔有两把剑,一翠一金。一把莫名其妙找上了唐岁初,另一把就名流光。
唐岁初心下一惊,流光剑怎会在此?小师叔失踪了二十多年,找他的人应当不少。剑修见剑如见人,若是遇上**,怕是至死也不会放下手中之剑。为什么这把剑会出现在临乐,又为什么偏偏是这样的时候?又为什么为自己所见?
就算有什么阴谋诡计,唐岁初也仗着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横竖一死的觉悟,果断跟了上去。
这少年身法着实一般,脚步也确实看不出什么章法,走得并不快。但奈何前面人实在太多,绝好的轻功此刻也施展不开,唐岁初便追得有些困难。
追了约摸两条街,少年泥鳅似地扎进一条小巷里面,那里看起来人烟鲜少。唐岁初隐藏气息跟了进去。
唐岁初刚要扎进那个转角,一道庞然大物的阴影落在他跟前。他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一匹高大的、披黑甲的浑身漆黑的马,其鬃毛无风自动。马背上是一个披着黑色甲胄的人,那人身材壮硕,身高更是无法以常人的目光来看,骑在马背上竟有近一顶两层小楼的高度。厚重黑甲遮盖了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泛着冷冽的铁光,见不得光似的,望过去简直像一个黑色的铁怪物。这怪物一手牵着缰绳,一手高高举起一把近一人高的铁刀。那刀刀面如镜、很宽,刀口最外沿薄若蝉翼。寻常人光是离此刀六七步开外便可被震慑地不能呼吸。
唐岁初就在这刀口之下,被这锐利的杀气逼得瞳孔一缩。
太快了,任何人在此刀刃下都会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从唐岁初的角度看,那道刀光宛若银蛇,快若疾风。他完全来不及思索如何躲闪。生生死死的事他也不乐意去想。但若是在这一刻也要闭眼未免又太窝囊了。
于是唐岁初只来得及看见抬头看这黑马上的怪物。但黑甲下的脸仿若雾气般,看不真切,只有一双碧绿的、幽火般的眼睛。狼的眼睛也是绿色,但纵然野兽也没有那双眼睛冰冷,这里面没有情绪,甚至不像一双眼睛。
风声。破空声,擦着唐岁初的耳畔行去。
那刀没有劈向他。
唐岁初听见他旁边,拐角墙边的人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的惨叫。那声音不大,像是摔下的、骤然破损的瓷器,难听、短促。因为那人被切开了。
唐岁初下意识的别过头,只能看见这中年人最后的惨白、惊恐的神情的一角。那怪物没有收刀,任由它的刀尖在空中划了了弧线,顺势拖在地上。他似乎察觉到唐岁初的目光,微微转头,直视他,眼睛里空洞异常,没有他的倒影,却有很阴冷的杀意攀上唐岁初的脊梁。唐岁初起了一身冷汗。
然后下一息,这个怪物凭空消失了。
唐岁初立即蹲下查看四周。尸体、刀痕、血迹什么也没有,人和怪物都不可能凭空出现和消失,更何况,世界上本就没有怪物,但感受却是真的,就好似幻觉一般。
他的思绪飞快运转起来。他是听说过这个特征的“人”的。但方才实在没法把这个“人”与眼前的东西联系起来——因为他是从话本上看见的。还是一本在剑门藏书阁一楼的、不知多少年前、名不见经传的剑门弟子写的。
唐岁初本没有机会读到这本话本,因为它就算放在剑门相对贫瘠的话本收藏里也是很不起眼。他自有在京都带来的话本,在剑门藏书阁看的多是阵法类的典籍。
这本话本是萧慕北推荐给他的。
它讲的是一个关于惩恶扬善的复仇故事。
一个名叫朱英的小人物某天走在路上看见纨绔对一位平民姑娘欲行强取豪夺之事,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是农人,有一身力气,恰好那日纨绔身边没什么护卫,应该是偷溜出来的,还真被他制服了。平民姑娘对他感激涕零,纨绔却记恨上了他。
被纨绔记下的农人能有什么好下场?好在朱英此人家中本就无人,屋里也没什么物件。纨绔放火烧屋,所以他只是被毁了田地,屋子也住不了人了。
他没有因为帮了姑娘而后悔,也怕自己去城里找一些类似跑堂的力气活再被那纨绔找上,便只能舍弃自己最擅长的,选了一些薪资微薄、不必露面的活干。比如针线、比如折花。他从不以此为耻,却有人因此笑他。同时,因为在城里,他也见到了更多的世态炎凉,他有一块馒头吃就会分一半给馒头都吃不上的乞儿。同僚嫌生活乏味,朱英便给他们讲他看过的话本,村里动物和草苗苗的故事……
怎么过不是过?朱英每天都这样想。
直到某天,纨绔醉酒,忽然想起了朱英,下头有人听说纨绔记恨他,想着要讨好纨绔,便又从朱英下手。
于是天真无邪的童谣唱着:“街头的乞儿招手告诉坏人朱英在此,日日相伴的同僚为坏人打开大门,平民姑娘笑呵呵地为外人指认朱英……”
朱英这次再难幸免,最终死于一场大火,那场本该在多年前烧死他的大火。那场邪门的火烧了很久很久,没有人出来。
下头人告知纨绔,纨绔才想起:“哦,还有此人。”
火熄灭那晚,一个披黑甲骑黑马的骑兵忽然从天而降,他手握巨刀,马行处,斩尽恶人。那些辜负朱英的人在一夜之间,尽死。
因为看过他眼睛的人,都忘不掉那双鬼火般幽绿的眸子,所以都称他为——鬼焰骑兵。
老百姓拍手叫好,“恶人死,天地公,鬼焰骑兵从天降,大仇得报风气清!”
……
总之,唐岁初觉得这个故事挺俗的。萧慕北却挺喜欢。唐岁初想,也许他是喜欢恶人有恶报这样的立意。
但如果抛开文学创作,世上没有鬼,人也不可能死而复生。所以鬼焰骑兵应该是器灵,器灵不过是人的执念,但凡执念终是歧途。民间骂着邪神,喊打喊杀的,现实遇到不可怕吗?
再者,辨别正邪忠奸的方法是什么?大部分时候,目之所及好坏不过立场。
……
话又说回来,方才眼前那个东西看起来像鬼焰骑兵,却又不可能是那位名叫朱英的人化作的器灵。先不说这话本是多老的东西,鬼焰骑兵该是刀剑类的攻击型器灵。而就姚家那个器灵展现出的能力,应该是控制类。
但奇怪的是,如果是幻象,也不该归于控制类。幻象能力一般是香兰姑娘那样的结界类或是像神器万瀑图那样的无形类才有的。
而且为什么又偏生是鬼焰骑兵?
唐岁初目光搜索一阵,终于在之前他跟着的布衣少年身上停下。
这少年此刻瘫坐在地上,看起来人都吓傻了。
唐岁初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谁知道这人吓得惨叫一声,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还险些吓尿了。唐岁初只好嫌弃得退后两步。
唐岁初心道,如果是演的,那这人还挺敬业的。
少年惊恐地看着他,支支吾吾道:“你你你……谁啊?”
唐岁初摆上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路过。”
少年求救似地拉住了他的衣角,“你……看见了吗?有鬼……真的有鬼!”
唐岁初动作轻柔地抽了抽衣角,嘴上安抚道:“没事了。”心里却一边吐槽流光剑怎么认了个这个德性的主子,一边阴谋论他是不是故意的,怎么会这么巧?先是“不经意”露出流光剑,然后专挑这没人的巷子走?而且刚刚没走多远就看见了“鬼”。
这少年却先发制人起来:“不对……你怎么朝这边走啊……这平时都没什么人的……”他艰难地朝远处挪了挪,惊恐地看着唐岁初,吓得都要晕过去了,“你不会也是……”
唐岁初没等他说完便答道:“不是。”他接着道:“我刚刚在外面那条街,恰好听见有动静。”
唐岁初温柔地问道:“你还能站起来吗?”少年闻言呆了呆,好像找回了点理智,“嗯”了一声,这点仅存的脑子还不足以让他发现眼前人根本没有想搭把手的意思。
少年看他往前走了两步,立刻爬了起来。
唐岁初寻了个理由,抱拳道:“此地危险,不若我护送公子离开吧。”
少年求之不得道:“多谢少侠!”他目光毫不避讳地打量了一下唐岁初腰间的剑,“少侠是剑门中人吗?”
唐岁初没有直接承认,笑眯眯地道:“佩剑者并不都是剑门弟子吧。”
少年道:“是我唐突了。不过我父亲曾在剑门学剑,下意识觉得罢了。”
唐岁初听了这话点点头,判断出剑门弟子身份似乎对这场谈话更有利,便道:“非也,公子聪慧,是师父让我们作弟子的行走江湖不要总躲在剑门背后,凡事靠自己。于是这才没有当即承认。”
果然,这少年眼前一亮,“那少侠可听过我父亲的名字?”
二人边说边向前走。
唐岁初猛然看见一处阴影下横生的苔藓上似乎有一道……宽大的马蹄形状的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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