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露家没有多余的房间了。

谢朝露提出二人相见恨晚，不如彻夜长谈。唐岁初以第二日还得寻师父师兄拒绝了他，并准备靠着桌子凑合一晚。吓得谢朝露赶紧抱了一床新的被褥出来。

唐岁初百般拒绝谢朝露让他睡榻上的请求。谢朝露叹了口气，犹豫道，“好吧，但是……”

唐岁初以为多大点事，结果这人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家中多虫鼠。”

谢朝露解释道：“感觉少侠身子骨精贵，是贵人，不能睡在这样的地方。”

唐岁初心道，有机会真得学一学做饭了，省的旁人有了这样的误解。

吹了烛火，没过多久，角落里真的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听起来像是老鼠。许是因为劫云的缘故，外头也没有一点光亮，屋里更是漆黑一片。

还挺熟悉的。唐岁初想道，岁月如梭，竟在人朝前走的几步间便过去了快一个春秋，回头看，人好像还在原地。

唐岁初睡不着，思绪也不禁飘回了去岁初秋。

……

那时家中变故，他走出唐家庄的时候，看见被大火烧剩下的残垣断壁、认不出面孔的人，还没来得及接受现实、挤出几滴没什么用的眼泪就被迫走上了逃亡之路。

比起想这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沉重的悲伤和……愧疚足以压垮他了。好像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了，他只知道要去京都。

他不是一开始就爱穿黑色的衣衫。好像也是在那几个月习惯了。他怕旁人见着他的脸，总是夜里赶路，不赶路的时候就缩在便宜的、鱼龙混杂的客栈里，关上窗子，不点烛光。采光不好的屋子白日里也是昏暗的，老鼠在床底发出吱吱的声响。

初秋，南方的雨连绵不绝。雨细若牛毛，被凉到骨子里的风一吹一个方向，又如同人一般的漂泊无定。路上尽是泥，鞋袜不干净，屋子自然也干净不到哪去。

人本就容易在那样的阴暗、潮湿的天气里产生坏脾气。唐岁初便越想越觉得京都太远了，老鼠太吵、雨声太吵、客栈小二吆喝的声音也太吵。他蜷缩在榻上，忍受那些动静，但他既不能让老鼠闭嘴，也不能让老天爷闭嘴，出去骂小二又显得太莫名其妙、引人注目。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自己闭嘴比较好。

于是他找了条长度合适的布挂上房梁，打结。刚刚准备好，谁知道那凳子劣质得要命，一踩上去竟发出了令人牙酸又响亮的动静。

许是店小二恰好就在不远的地方、又本就觉得唐岁初可疑，听闻这动静居然找来了，还很没有礼貌地破门而入。然而，在昏暗的光线里瞧见唐岁初披头散发地站在那，手里还拿着悬梁布，店小二以为见着了鬼，直接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唐岁初遵从唐庄主教诲，准备扶他一把。店小二这才看清这是个清秀的少年，骂鬼他不敢，但见不是鬼，他的坏脾气也就冒了上来，骂道：“他娘的！要死死外边！别死我们这！”说罢，他一把甩开唐岁初的手，接着言语问候了他祖宗八代。末了以一句“老子今天倒了血霉了”结尾，一气呵成，骂得酣畅淋漓。小二还觉得不尽兴，离开前又警告似地瞪了唐岁初一眼。

唐岁初感慨于此人丰富的词汇积累，又觉得有些巧合，他娘好像还真得死了才能见着了。

他说的有道理，再烦也确实不能死在别人家的客栈。死了人的房子里不好做生意。

但小二此番肯定记住了他的脸，为了避免生事，客栈是住不下去了。唐岁初收拾了一下行囊，准备继续赶路。

外头还下着雨。唐岁初还是敏锐地听见了朝这边过来的脚步声。嗯，跑得很急、没什么武学根基。

推开门发现是店小二。

他举着碗，碗里是两块馒头泡在热气腾腾的粥里。他说：“你每次下楼吃饭都吃的很晚，就点两个馒头。送你一碗粥，喝点热的吧。”

竟然真的是热的。

……

谢朝露噼里啪啦地翻了好几个身。

唐岁初犹豫了一下，开口道：“谢公子？”

谢朝露闻言干脆从榻上坐了起来，“睡不着。”

深夜倒是容易推心置腹的时刻。唐岁初便故作关切道：“可是有什么心事？”

谢朝露转过头看他，眨眨眼睛：“小唐少侠困吗？”

唐岁初听他这意思是要说了，便给自己找个理由顺带开了个头道：“我在担心师父师兄，所以睡不着。”

谢朝露又躺了下去，“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啊？”

朔逸同……唠叨、不靠谱，老是做出惊奇之举，身居高位却让人觉得他自在，奇人。至于萧慕北，看似君子如玉，身边总是跟着一大群人，看似游刃有余，其实不然。

唐岁初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本孤身一人，是他们二人收留了我。不论如何，我都只求他们平安。”这话不假，唐十八本就丧父丧母，从小在青楼长大，这是他的故事。然而唐岁初自认冷心冷肺，常年把自己置于阴谋诡计里头，说这话也带了些许真心。

谢朝露道：“原是这样。我就是……今日想到了我爹。”他的声音很轻，思绪却很重，“我不明白，人为什么那样轻易就变了。我幼时很喜欢他，母亲现在也都念着他。他以前真的很好，可他却离开了我们，这八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原来谢添没死？唐岁初觉得有些尴尬。所幸此刻也并不需要他开口。

谢朝露道：“他曾经教我练剑，如今却只给我留下了一本剑谱和一把剑。我日日练剑，但不论我怎样努力练，我始终挥不出最后一式。”

唐岁初安慰他道：“自己练成这样已然不错了。我对不鸣剑法了解也不深，或许公子有机会可以去剑门看看。”

谢朝露道：“剑门……”声音里却透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苦涩。

等等。

萧慕北说进临乐的人很多，出去的人却寥寥无几。是不想出去，还是大多数人根本出不去？

唐岁初心中起了疑问，面上不显，嘴上却深入了这个话题：“就算不去剑门，入世远游，多看看山水也是好的，师父说，心境对修行的影响是很大的。”

谢朝露问道：“小唐少侠去过很多地方吗？”

唐岁初道：“应是不少的，但江湖太大，还有许多地方没见过。”

谢朝露道：“我也想出去。我想去剑门、想去京都，想去看青山无尽，黄沙落日，这些我只在书里见过。我认识的很多人都离开了临乐。但父亲不要我们，母亲身子不好，她只有我了。”

他语气中的艳羡是真，可惜也是真的。

所以，重点是“可以出去”？

……

第二日一早，谢朝露做了饭，服侍完母亲便和唐岁初去了临乐街上。今日城中的热闹不比昨日少。

唐岁初发现他们路过的大部分摊位上的老板都认识谢朝露，一声声“小谢”喊得很是亲热，连带着唐岁初都受到了热切的关照，怀里被塞了很多小玩意。

“小唐少侠，你且说说那二人生的什么模样，只要还在城中，必然能找到！”一个卖面点的大叔听完谢朝露的话以后，拍着胸脯对唐岁初保证道。

谢朝露低声对唐岁初介绍道：“这是吴叔，绰号是‘千里耳’，消息可灵通了。你放心吧，没问题的。”

唐岁初心想，这也没办法了，只得照着朔逸同和萧慕北的模样比划了一下，道：“一个比我高一点，着灰衣，头发很短。”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了一句，“很有钱。”

吴叔大概是没听过这样的特征，愣了一下，“很有钱？”

唐岁初肯定地点点头，“非常有钱。”

吴叔道：“另一个呢？”

唐岁初把手往自己头上抬了一大段道：“这么高。”

吴叔仰头瞧了一眼唐岁初的手。

“然后穿着粉衣……很严实，头发很长，带着护腕，穿着黑色的长靴。”

吴叔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乌云，又看了看街上穿着纱衣、小褂、木屐的行人，擦了擦刚刚热出来的汗，“这样吗？我大致知晓了。这两人应该都挺好找的，等着吧！”

谢朝露道：“小唐少侠的师父师兄都还……挺有个性哈哈哈哈。”

吴叔在二人走前，给了他们一人一个包子，对唐岁初豪爽地笑道：“你们其他地方的小朋友来玩就该尝尝本地的特色！这个送你！好吃再来啊！”

唐岁初瞧见他手里的那个包子皮靠近底的上沾了一颗胡麻。吴叔手边正做着南瓜饼，许是不小心粘上的。

还挺好吃的。

真希望不要找到那两人。

……

这一天没什么收获。这样看起来好似临乐就是一座很普通的城池，除了建筑像京都，人们过分热情，别的好像没什么疑点。吃的东西还很多，真的吃不下了。

回去路上，谢朝露带唐岁初走了另一条路。

唐岁初发现谢朝露在其中一段路上无意识地走的慢了一点。他抬头却看见屋舍的缝隙间能看见一座灰色柱形的建筑。那个位置是临乐的中心。

那是为驻城修士修的。很多地方都有，尤其是那些偏僻的、狭小的，把驻城修士看的格外重要的地方。

谢朝露安静地望着它，眼神是空的。他过了一会才发现唐岁初停了下来。

谢朝露问道：“怎么了？”

唐岁初道：“你想过去看看他吗？”

唐岁初莫名觉得关于谢添的事会是一个突破口。

谢朝露自嘲道：“临乐就那么大，两个人怎么可能八年都没有见过一面。他要是但凡有一点行见我和我娘，我们都能见到。”

唐岁初试探地问道：“万一他有苦衷？”比如苦衷就是这城里有关器灵的秘密。

谢朝露的脸上却骤然涌现出很可怕的神情，像是厌恶、恐惧、恶心，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他就是变了一个人。”

……

谢朝露觉得自己永远忘不了八年前的那个晚上。那时候他还很天真，母亲的病也没有那样严重。

那是初夏的一个燥热的晚上，虫鸣此起彼伏。谢朝露拿着筷子戳了戳桌上菜里已经结块的油。母亲看着书，时不时笑笑。

那日，谢添忙着城中之事很晚都没有回家。谢朝露实在等不及了，就提了灯去寻他。他跑出门的时候，听见母亲的声音在背后传来：“早去早回！”

他走在家门口那条狭小的巷子里，听见有打斗的声音——一声一声的，非常狠厉。他觉得很奇怪，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城中向来太平，他认识这里大多数的人，他们都热情善良，怎会有这样的事？

这件事又会不会与谢添的晚归有关系？

他仗着自己有点武艺，将心底那点惧意压了下去。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像什么外面的歹人混进城，或是突然出现了一个邪神在他家附近……

血腥味越来越浓，很刺鼻。

直到他走到那条路的尽头，拐角处一道剑光向他袭来。那是一道很快的剑，是真真切切的要取人性命的剑。

然而他很熟悉。

那道剑光斩断了谢朝露额前的几缕头发，堪堪停在他的眉心。

谢朝露后知后觉地战栗起来。他的手一抖，纸灯笼落在了地上，火顿时烧了起来。

就在前一秒，他看清了眼前之人——那人身上全是血，面色苍白，眼睛里却充着血，宛若罗刹一般的，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