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输云芷探身看着酒楼旁的大河。
花船画舫在汀河上来来往往,男人上上下下,女人娇笑着中等候。听着莺歌燕语,闻着酒香,女人香,旁观欢笑声与淫词浪语随着水波起起伏伏,公输云芷自幼生在在山谷之中,见过的不过爹娘,却也约略知晓男女间的那些事——她爹曾说,不可不懂,否则将来不能生下孩子延续公输家的血脉。
面前的世界与娘口中的锦花王朝截然不同。
谁真,谁假?道不清,说不明。
或许只能用“世事无常”粗略解释。
宇文皓不解她为何神情黯然,只令人拿出黄布,笑着让公输云芷继续用布遮掩容貌。
“公输姑娘若想看仔细些,何不与在下一道出去走走?”又解释道:“女子与男子不同,女子不可抛头露面、更需保持清誉。姑娘遮好脸庞后在下便带姑娘去江边看看人间。”
公输云芷问道:“你我难道不在人间?”她话音轻柔却又飘忽,似若梦呓。
“公输姑娘,你以为你看见的便是人间?何为人间?”宇文皓伸手指向芸芸众生。“低位者所见的人间也是地狱。高位者所见才是人间。”
“若高位者所处之地才是人间,公子又为何念着芸芸众生?”
“公输姑娘这话像在责备在下故作好人——公输姑娘,下位者知晓疾苦却分毫也改不得人间。上位者才可。故、唯有高位者有权说人间。唯有高位者才有能变换天地,才有念着芸芸众生的资格。”宇文皓紧握那张黄布,神情固执:“那日本王带姑娘看本王的人间,今日,姑娘看的是其他人眼中的人间。”
烛光幽微。
公输云芷紧盯着那块黄布,目光未有分毫闪动。
埋于深处的娘亲与爹爹的剪影渐渐清晰。爹爹因为公输家族的覆灭憎恨锦花王朝,娘却从锦花王朝的存在中得意。两人观念始终相悖,却都告诉她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她见得少,不等于不知不懂。
推开掩面的黄巾,公输云芷浅笑,道:“罢了。云芷乡野女子,生出山野,将来定会埋骨深山。若这个世道容不得我,我回深山便是。云芷无错,为何遮遮掩掩?”她目光澄澈,神情自如,心却跃动不休,紧张,不安,甚至有几分恐惧。她想要和黄布中的世界斗一斗。
宇文皓僵了僵,笑言公输姑娘果真与别的女子不同。令护卫跟随,带公输云芷去正街上看花灯。
沿路皆有好奇者。
这里是稽城不是乡野。什么女子才会不用黄布掩面——娼者。若不是顾忌宇文皓,早有登徒子前来引诱。
在一道道目光的逼视下,公输云芷后背生生冒出一股股冷汗。不论对错,与旁人不同,便是天大的错。那块黄布又递至她的面前,她迟疑分毫,硬着手推开。
她未曾有错。
凭什么遮掩?
她就是想要斗一斗。
宇文皓僵着的唇角噙了一抹单薄的笑影:“公输姑娘着实与众不同。可惜了……”
“可惜?”
知晓失言,宇文皓咽下纰漏,递来一个精巧的兔子花灯。“公输姑娘若有喜欢的物事,直说便是,在下有求于姑娘。自然一切都听姑娘的。何况,本王对姑娘……自有几分心动。”
娘亲讲的公子与小姐的话本故事似乎成了真。
公输云芷心快了三分,脑中却想到爹爹曾说:那些故事都是诓骗无知女子的,连金石都可镂,何况一颗真心?
她自应下,在护卫的保护下随着人流缓缓向前。
虽不是十五,但街上灯色迷蒙。处处欢喜。那欢喜却零散成碎末四散而去。公输云芷提着宇文皓送的兔子灯笼,透过灯笼的光看着街道,人影幢幢,鬼影重重。
街上最出名的花月楼后一群乞丐捧着烂碗,眼中冒着绿光等待。楼中歌舞升平,烧鸡,蒸鱼从达官贵人的筷子尖上滑过,挂了几滴油水后便被撤下桌,厨子剔着牙走出,将挂着肉的鸡骨头倒进泔水桶。乞丐们一拥而上,连泔水桶都舔得干干净净。
“稽城的乞丐好歹能抢几口泔水。城外的流民只能啃树皮草根。那日本王带姑娘看本王的人间,今日,姑娘看的是其他人眼中的人间。”宇文皓坦然道。
穷苦人眼中的人间?
四顾,街旁的两棵槐花树树干上缠着绫罗绸缎,听说是店家不喜槐树、觉得槐树晦气。槐树下两个孩子头上插着稻草,两个孩子卖半石米。
何为人间?
“平王、不救他们?”
“这世上苦命之人多如过江之鲫,如何救得了?姑娘能救,姑娘却不救,又如何问本王?”
公输云芷的兔子灯笼“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烛火点燃了灯笼。她尚在愣神,随行的侍卫已三两脚将火光踩灭。宇文皓又递了一个精致的灯笼给她。
街上最好的灯,可以换四个孩子。人命不值钱。
“公输姑娘,到了。请。”
河边停着一条雕梁画栋的游船,这是宇文皓的私船。船工丫鬟侍卫两百余人,来来往往,满脸谄媚。公输云芷自幼不食荤腥,出山后入乡随俗,偶尔也吃两口。
菜品走马灯一般上,夹上两筷子便被撤下赏给下人,下人吃剩不要的赏给河中游鱼。剩下的菜肴也可以换好几个小孩。歌舞升平,酒色灯色女色。
公输云芷睁眼看着世界,一面天堂,一面地狱。
宇文皓浅酌一口酒,轻放酒盏,叹息道:“公输姑娘,本王知晓有些强人所难——可救世之事,除了本王与你,还有谁做得?锦花王朝已亡——当年若不是陛下带领宇文家赶走北面的蛮夷,整个中原如何抵挡蛮族十万铁骑?我缙朝如日中天,但毕竟是初建,百废待兴,许多事朝廷想做却做不了。”
公输云芷听着,不言不语。
许久,轻轻一嗯。
宇文皓继续道:“公输姑娘总道公输之术不可用于战,总说公输家正是因为参与战争才被连根拔除——那些都是锦花王朝的一些旧事罢了。公输姑娘还请安心,锦花王朝欠公输家的血债,本王必将为姑娘讨要回来。木,终究只是木罢了。一把火便可干干净净。本王自然知晓姑娘的顾虑,然……”
他长叹,扶额苦笑道:“我大缙看似一统天下,控制了最北雁渡。但雁渡山外,灭了血狼月国的燕国人虎视眈眈,亡中原之心不死!蓉州的林家,拆社稷之心不死!胆大妄为,建了一小朝廷!堂而皇之称其为‘南锦花’。可笑,可笑。”
一词一句,皆是天下。
看似闲谈,咄咄逼人。
“哐——”一条画舫擦着宇文皓的游船,画舫摇晃不休,游船纹丝不动。
公输云芷借机脱身,趴在船舷向下张望。画舫上争斗不休,之前遇见的青衣公子秦觞伸手遮住身后衣衫破烂、裸露出大半个肩膀的女子,女人面上,胸前,腿上全是血,瑟缩在他身后。
护着女子,秦觞冷着脸与面前醉醺醺的男人争辩。“做皮肉生意并非她的本意,不过为了一件蔽体的衣裳,一口饭食。大掌柜何必咄咄逼人,置人于死地?”
“老子花了钱!她不过一个自甘堕落的婊子——”
秦觞制住男人,眉梢微抬:“大掌柜何必出言羞辱?若有一个好出身,谁不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世上之人,六分命,三分运,一分奋斗。大掌柜自以为的本事到底不过如此。占尽天时地利者何必对弱女子苦苦相逼?”
“你个浪荡子!为了这些贱人散尽家产,如今竟还管起老子的事了!”男人重重一拳挥来,秦觞始终挡在那被受羞辱的女人面前。
吵闹声,喧哗不休。
游船上的小厮、侍卫被声音吸引,见宇文皓也看得热闹,便也壮着胆子走到船舷处,帮着吆喝起来。
更有人道:“秦公子,你救了那么多青楼女子,自己却还是个雏儿,这不是不行?”
秦觞冷淡淡的目光飞上游船,看着喧闹之人,似乎笑了笑,像是嘲弄,又像是自嘲。目光游走,落在公输云芷脸上时便不动了,眼中闪过一丝惊奇。
被看得心中一慌,又见那女子被众人围观着实可怜,终究狠不下心来。
趁着周围闹得厉害无人注意。
公输云芷轻轻拨弄了手腕上的木盒。几声几乎不可闻的轻响。那叫嚣得厉害的客人仰着头惨叫着倒下。三根长针深深刺入他的手腕。痛得他连声惊呼。
拉架的,围观的,惊讶不已。秦觞微征,抬头看向游船,只见公输云芷的身影一晃而过。
宇文皓望着公输云芷的背影,唇角止不住上扬。
公输云芷的动作很小心,她以为他专心于小船上的纷争未曾留意自己的的举动。实际上,他关注的只有她。
她的举动,证明她心中尚有正义。
她手腕上的小木盒则是实力的证明。
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就是他最需要的人。
男人要控制女人,最简单的便是得到她的心。
***
故事讲到此处,老妇人喝了一大口水,小口吃了一块肉,填了肚子,振奋了精神。
叹息道:“那便是那三人的初次相见。公输云芷那日并未在意,她以为那不过是一个仗义的公子。宇文皓毫不在意,一个败光家产的浪荡公子不足为虑。秦觞也未在意,不过是一贵人身边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罢了。”
后来才知晓原来自己错了。
原来一切都在那日被深深埋入土中。
生根。
发芽。
茁壮。
正义与希望滋养出邪恶与绝望。
最终,绽放恶之花,那花藤死死咬着天地与日月,将一切摧毁成齑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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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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