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利娜

原本,奥尔扬的女工小队不是三个,而是四个。

利娜比奥尔扬小两岁,但已经是村里最接近同龄的朋友,两人从小就一起捡树枝搭小屋、给洋娃娃做衣服、比赛谁从村后的草坡上更快地滚下来。

后来,家长们陆续把四个女孩送来纺织厂做工。她们一起上工,一起回家。

说起那段时间,奥尔扬的眼睛还会闪闪发光。

工厂里的机器比家里的竖式简易织布机效率高多了,而且每天都能拿到钱。

她们四个每天跑步上下班,这样能多干一小时活,多拿的一便士可以自己偷偷攒起来。攒得多了,就能买一些自己喜欢的布

料裁新衣服,偶尔还能去城里逛逛。

就这样,时间一晃而过。

四个小女孩都出落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年纪最大的已经结婚了,婚后仍一起上工。而四人中织布技艺最高超的,非利娜莫属。

利娜不仅织得快,还织得好。她能织出一些复杂而精美的纹样,据说能卖到普通平纹布十五倍的价格。

更厉害的是,她还特别喜欢琢磨织布机的改造,现在厂里用的梭子都是她改过的。

“你那台机器她也改过——你之前不是问,为什么架子左右两边各有个凹槽?”

奥尔扬说着,脸上露出回忆起美好事物时特有的平静光芒。

“我们还一起设计了一个有轨道的横梁,卡在凹槽里。可以把梭子放在横梁上,用推它的动作代替递的动作来织纬线。这样就比之前快多了,不过很费力。

“我们还想继续改良,但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奥尔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仿佛这句话压住了她的喉咙。

事情发生在去年冬天。

某个午休时间,利娜被一个工友叫去了工厂外边,上班铃打了好久才回来。

她回到工位时,半边脸肿着,嘴角流着血。

“我不想再来上班了。”她哽咽着对朋友们说。

第二天早晨,利娜没有和她们一起出门。

奥尔扬以为她因为织布织得好,被别的工友嫉妒了——这是常有的事,但动手打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和另外两个姑娘下班后截住了那个工友,想要质问对方。然而,工友的回答让她们意外且更加愤怒。

“是拉尔森先生的意思,我什么都不知道。”

拉尔森这个名字就高挂在工厂门口,虽然不常出现,但无人不晓。

工人间偶尔会低低地议论:“拉尔森先生来了!”奥尔扬这时会悄悄回头,看见一个黑发里夹杂着银丝的儒雅男人站在主管办公室的窗口,听取着矮胖主管的报告,偶尔和她视线接触,还会冲她一笑。

他总和主管和仓库工人一起出现,但和他们都不太一样。他神秘,优雅,富有。姑娘们对拉尔森的印象止步于此。

他为什么会找利娜?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追问之下,工友解释道:“他们就在工厂后门那边聊天,也没有很避着人——我当时回头远远地看了一眼,利娜的情绪和动作很激动,拉尔森先生一直在安抚她。”

“拉尔森欺负她了?”朱诺皱着眉头打断了奥尔扬的回忆,“……主管就喜欢在办公室偷看漂亮女工,门卫也常常借口搜身上下其手……没有一个猥琐的老板,很难有这样的员工吧。”

可能因为那些富有创意的账本,朱诺对拉尔森这个人一直疑虑重重,称之为偏见也不为过。

奥尔扬却摇了摇头,坚决地说:“拉尔森先生对我们每个人都很好,还特意说明了要为利娜的手艺付额外的计件奖金。”

她们同样带着满腹的疑问回到村里。

北方冬日的天早早就黑透了,她们远远看到利娜家的窗前亮着灯。

刚来到利娜家门前,她们就听见了屋里激烈的争吵。

“你要么就滚回工厂里做工,要么像阿斯塔一样嫁人!”

阿斯塔猝不及防听到自己的名字,瞪圆眼睛看了两个同伴一眼。

屋里传来利娜歇斯底里的吼叫:“我不会回去!我也不会和那个老东西结婚!我有手有脚,我可以种地、做饭、在家织布,我哪也不去!”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

利娜爆发出痛彻心扉的大哭。

奥尔扬听不下去了,就要推门而入,希达拉住了她,摇了摇头。

“这是别人家里的事。”她说,“‘因为各人必担当自己的担子’。”

这是《加拉太书》6:5的句子。奥尔扬停住了脚步,在胸前不住地划着十字。

这时门开了,利娜苍白的脸出现在了三人面前,她双目无神,眼睛肿得像杏子。

屋里的人还在骂:“你去偷、去抢、去卖,总之每天得带回来十个便士!”

利娜反手摔上门,把骂声封在屋里,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三人连忙跟上去,利娜就像丢了魂一样直直朝前走,一直走到村口的小溪边才停住,差一点她们就要冲上去拉住她了。

她双眼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却迟迟没有落下。她快速地深呼吸着,像要把全世界的氧气都吸进去再呼出来。

好一会儿,她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那不是好听的声音,尖锐而悲怆,使奥尔扬想起受伤的小狍子凄厉的嘶吼。

哭着哭着,利娜把身体蜷缩起来,浑身颤抖不止,啜泣间夹杂着无节奏的喘息,仿佛每一次哭泣都在耗尽她的力气。

奥尔扬看见她双手紧抓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四个人就像小时候一样围起来,手牵着手。

“利娜,利娜。”她们小声叫着她的名字,“我们怎么才能帮到你?”

然而利娜一直摇着头,眼神发直。

良久,她才说:“我要离开这里,到很远的地方去。”

“换个地方就会好吗?”奥尔扬牵着她的手,轻轻地问,仿佛松开手或是话说重一些,利娜就会立刻消失。

“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怎样,但这个地方,”利娜抽出一只手,四下指点着,双眼迸发出仇恨的目光,“这个地方糟透了。”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纷纷掏出自己今天的工钱。

“如果这会对你有所帮助的话,利娜。”

“利娜,我枕头里还缝着一些钱,我晚些时候给你,好吗?”

奥尔扬最后说:“‘各人的重担要互相担当’,这也是《加拉太书》说的。”

利娜却推开她们的手,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们的钱自己存好,我会想办法。”

说到这里,奥尔扬沉默了。

她盯着脚尖揉碎的草叶,似乎不知下一段要如何说起。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她突兀地说,站起来拍着裙子的草叶,“现在太晚了,这里离城里还很远,你要注意安全。”

“可是后来呢?”朱诺被她从地上拉起来,连忙追问。

奥尔扬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她们四个的生活像藤蔓般紧紧交织在一起,无论是某一天发生的事情,还是某段曾经的对话,如果硬生生地从整体中切割出来,便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那样的片段不是完整的利娜,更不是她真正的故事。

利娜那段时间的变化仿佛有据可查,细究起来却又无迹可寻。

奥尔扬后来曾无数次回想起关于利娜的种种细节。

她莫名的雀跃、她的银耳环、她手臂上的伤口、她反复出现的阴沉。

就像拿一片叶子来讲述一棵树,缺少了深埋地下的根,也失去了枝干间的连结,那不是利娜生命的全貌,更无法解释她一步步走向的、无可挽回的命运。

可就连她也想不清楚,那些叶子是如何让一棵树腐烂掉的。

——但总之和外面那些人传言的不一样。

朱诺问:“总之她离开林雪平了,是不是?”

不然也不会空出一张织布机。

这个问题似乎在奥尔扬的心湖里投下了重石。她缓缓回过头来,脸上无悲无喜,嘴角却微微抽动。

“你真的没听说那件事吗?去年冬天,拉尔森纺织厂?”

朱诺试图解读她话中的意味,迟疑地说:“……没有?”

奥尔扬满脸不可思议,又有几分被欺骗的愠怒:“你来的第一天就问起利娜,第二天打听拉尔森先生,今天又打听仓库,怎么看都像是……”

她突然笑了出来,笑声短促而刺耳。

“天哪……我还以为你是那些官员派来的。”她一边笑,一边颇有些自嘲地摇着头,表情有些凄苦,“我们本来以为,终于有人要管管利娜的事了。”

朱诺一头雾水。

她不能暴露自己确实是“某个官员”派来的,却跟利娜的事(虽然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事,由于所有人都对此三缄其口)毫不相干。

她不知道这个名字背后藏着什么,但迫切地想弄清楚。

“我真的很抱歉。”她摊开双手,诚恳地说,“我从北方来林雪平投奔亲戚,才刚来一个多星期,对这里的事实在不太了解。”

“那我们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奥尔扬冲她点点头,“再见。”

她看见奥尔扬的目光冷了下来,仿佛一扇门被毫不留情地关上。

“等等。”朱诺叫住了她,“也许哪天我可以去你们村里看看?我很好奇利娜对织布机做的改进,也想看看如何能帮到她的家人——毕竟,原本我有机会认识你们四个的,不是吗?”

奥尔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谢谢你关心这件事,真的。但我想,这件事就先到这里吧。”

回城的路上,朱诺不停地梳理着她这几天得到的信息。

利娜出走成功了吗?看来不仅没有,奥尔扬她们还期待得到公权力的帮助。

利娜的变化和纺织厂的税收问题是同期的,指不定两件事情会有什么关联。

如果真像奥尔扬说的,这件事在去年冬天闹得足够大、在林雪平人尽皆知的话,她应该很容易了解到剩下的故事。

她已经想好要上哪儿打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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