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诺先回了斯万森家。
刚走进客厅,她就看见客厅端坐着一个优雅的背影。
棕红色的头发依然盘得一丝不苟,宽大的深蓝缎面领口点缀着雪白的蕾丝,正是那位在纺织厂惊艳亮相过的神秘女士。
只见她和对面的斯万森先生同时起身,后者殷勤地帮她披上披风,把她送到门口。
这次,她看见朱诺时冲她笑了笑,甚至过来和她握了握了手,又向斯万森先生点头致意,才翩然离去。
朱诺和斯万森先生站在门口,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院子门口。
“你今天回来得很晚。” 斯万森说。
“你们聊得也很晚。”朱诺说,“她是谁?”
“一个线人。”斯万森看了朱诺一眼,“和你一样。”
“我们的任务也一样吗?我在纺织厂见过她。”
“那也很正常,这是厂长夫人的职责。”斯万森径直走向餐桌尽头,拉开椅子坐下。
才怪呢,厂里的工人都不认识她。
朱诺挑了挑眉:“拉尔森夫人亲自给你递情报?”
斯万森突然笑了,饶有兴致地说:“你管她叫什么?”
朱诺愣了愣,意识到自己犯了个错误。
瑞典人随父姓的方式很独特,通常是在父亲的名字后加“森”(-son)或“多特”(-dotter),意即某某的儿子、某某的女儿。比如安德·斯万森的父亲明显就叫斯万,他儿子则姓安德森;如果尼尔有妹妹,就会姓安德多特。
而女性即使结婚也不从夫姓,因此一个女人永远不会姓“某某森”。
好在这时管家开始往安德森面前的餐盘上放沙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开始和管家探讨最近虾的新鲜程度。
朱诺溜出餐厅,回了一趟房间。
关上房门,她摊开右手,手心里是那位女士和她握手时留下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落款是“戴安娜”。
简单吃完晚饭,朱诺换上一身低调的男装,来到叶莱那当初住过的鹰巢旅馆。
旅馆一楼是酒吧,空气中弥漫着啤酒和熏肉的香气。此时还没到最热闹的时间点,稀稀落落的客人围坐在桌边,三三两两地谈笑。
这些人多数刚从附近的市场和码头结束一天的体力活,手指粗糙结满老茧,指甲缝带着泥,粗布衣衫洗得发白,还有人裤脚沾着未干的泥点。他们谈吐粗俗,嗓门高亢,但举手投足间却透着真实的烟火气。
这正是朱诺想要的。她在人最多的桌边坐下,要了一杯淡啤酒。
她没有直接问斯万森——他的一些举动已经足够引起她的警惕,他的隐藏议程会牵涉到什么还未可知。独立收集更多不受干扰的线索对她会更有利。
她浅尝了一口淡啤酒。这时候的啤酒度数很低,气泡也很少,口感普通。
不知是谁大声讲了个粗俗的笑话,引得整张桌子的人都哄笑起来,气氛开始热络。
桌子另一边,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你说,店主摊上的那个事,真是他干的吗?”
“话不能这么说,没准真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另一个人凑近桌面,好事的目光扫视全桌人,“毕竟,衣服真是从这儿的酒窖里搜出来的,听说还有带血的刀。”
朱诺适时轻咳了一声,稍稍转过头:“不好意思,你们说的什么人啊?我刚进城,可不想惹上什么事。”
她的语气很随意,但又透露出适当的好奇。
对面一直戴着兜帽的灰衣男也附和道:“是啊,给我们讲讲吧。”
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见他们穿得朴素,便靠在椅背上,耸了耸肩。
“嗨,没什么,就是些乱七八糟的传闻。前几天斯丹冈河不是捞上来一具尸体吗?衣服被扒得干干净净,人都泡烂了。但你说巧不巧,据说是斯德哥尔摩来的大人物,就是专门来抓通缉令上那个小美女的。”
朱诺被吓到似的说:“天哪,这么严重?”
“是吧,这事儿之后老板娘就全权接手了,总算是有咱们一口酒喝。不过看她那个样子,估计也撑不了多久。”
对面的灰衣男问:“你们刚说,老板不像干这事的人?”
朱诺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嗤笑了一声:“就他那个性格,还杀人呢,能拿个扫把打两只桌子底下乱窜的老鼠就不错了。”
“要我说,他这辈子胆子最大的事也就是搞一下凯拉了。”中年男人露出□□,眯起眼睛扫视过来上酒的服务生。
四下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柜台后的女人沉着脸看过来。
服务生面无表情地在灰衣男面前放下淡啤酒,酒水洒出来了一些。
朱诺感到如坐针毡。
中年男人又压低声音,溜了柜台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我估计,就是倒霉被人栽了个赃。你没看他老婆那张脸么?愁得像人人欠她酒钱,哪还有心思好好管生意。”
灰衣男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喝了一口酒。他抬起头时,目光和朱诺探究的目光短暂接触,又迅速转开了去。
朱诺也收回目光,戳了戳旁边的瘦猴男:“兄弟,跟你打听个事儿——去年冬天,拉尔森纺织厂是不是出过什么事儿?”
“那个事儿啊。”瘦猴男举起酒杯和她碰了碰,“看来你确实是外地来的,这事当时闹得挺大的。”
朱诺扯了一下嘴角。
她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酒桌上其他人也听见了,加入了话题。
中年男人哼了一声:“那女的就是个婊子,一个乡下人,听说经常来城里卖,惹祸上身也不稀奇。”
“跟那一点关系也没有。”一个人凑近桌面,向天花板看了看,仿佛这次将降下雷霆之怒的不是老板娘而是某个在天之灵,最后才压低声音说,“听说是厂主在仓库盘货,那个女巫半夜翻进来,当场就被抓住了。”
“所以她犯了什么事吗?”朱诺冷冷地问。
瘦猴男说:“可不是嘛,她是女巫,天天半夜诅咒厂里的机器运转不顺,害得纺织厂产量下滑得厉害,那段时间确实布料啊衣服啊都奇贵来着。”
朱诺皱起眉头,这和她听说的纺织厂生产状况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对面的灰衣男好像对酒桌上的话题失去了兴趣,喝完一杯就离席了。
她继续问:“诅咒?一个乡下女工?”
中年男子拍了一下桌子:“你别不信!她们可擅长这个了。厂长是当着好几个人的面搜出证据的——说她身上画了血咒。城里的的牧师也去了,说这就是女巫的邪术。”
瘦猴男喝了一声彩:“还是你知道得多啊,人脉广,是吧?”
“拉尔森,就是那个纺织厂主,我兄弟,我们一起喝过酒。”中年男子拍着胸膛,嘴角咧开,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
朱诺不动声色地喝酒,怀疑这个男的甚至不知道拉尔森长什么样。
邻桌有个人好奇地追问:“这么说,她的下场是——?”
“还能怎么样?”瘦猴男冷笑了一声,“点了火啊,在河边的空地上,当着全厂子人的面烧了。牧师当场宣读了判决,要用火净化林雪平、消除女巫的恶行。”
“我看报纸上说,烧她那天人山人海,大家都在叫好。拉尔森还当众发誓,说厂子以后再也不会出什么幺蛾子了。”
瘦猴男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我就在现场,看着那女人被绑上火刑架,她脖子上有‘魔鬼的印记’!”
四座一片哗然:“魔鬼的印记?真的假的?”
“那还有假!”瘦猴男一拍桌子,“我亲眼看到的!牧师说了,那是魔鬼亲吻她的印记,是她背叛上帝、献身邪恶的明证!”
邻桌人问:“后来呢?厂子真的太平了吗?”
在座的本地人想了想:“还真别说,自从那个女巫被‘净化’了以后,布料生意好像的确回暖了些。”
朱诺拧起了眉头。
她从这天得到的所有信息里提取出了一些相互佐证的事实,只不过这些事实和他们提到的现象未必有因果关系。
可以想象的是,利娜的“办法”就是半夜偷摸进纺织厂的仓库。
人人都知道那个冬天仓库被各式各样的原料塞爆了。库房和工厂间的运货小车川流不息,原料绵绵不绝地运来,布料源源不断地运走。
连周围村庄的妇人都被招来纺纱,有的还背着孩子。利娜三人每天在此起彼伏的婴儿哭声里沉默地把织布机踩得冒烟。
利娜非常清楚,仓库里有上好的布匹,其中有不少出自她之手,但并不属于她。
只要她能偷出来一些,就能很容易地出手换成钱,然后换个城市生活。
很难想象利娜的小身板是怎么翻进仓库的,但总之她是在那里被抓到的。
朱诺握紧了酒杯,紧皱眉头。
她自然是不信什么“血咒”、“魔鬼印记”之说的,说不定只是利娜来着月经,或者身上有瘀伤、胎记而已。
可是,利娜和拉尔森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为什么从得力女工变成他们迫不及待除之而后快的女巫?难道她在仓库里撞破了什么事吗?
纺织厂去年冬天真实的经营状况究竟是什么样的?
利娜之死和纺织厂偷税发生在同一时间,只是巧合吗?
这些问题和斯万森给她的任务息息相关,朱诺暗下决心,这两件事情她都要弄清楚。
这时那个猥琐的中年男人摇摇晃晃地起身,胡乱地解着裤腰带,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后门走去。
朱诺放下喝了一半的酒,跟了上去。
靠近后门时,她听见后门外有人絮絮低语。
一个男声说:“……原来如此。这是给你的报酬。”
这时中年男推门而出,打断了门后的话。
紧接着,门吱呀一声,朱诺很熟悉的那位服务生凯拉回来了,和朱诺擦肩而过。
朱诺在门内站了一会儿,没有第二个人回来,但听见中年男在外面放水的声音。
她轻轻打开门,悄悄溜了出去。
后门外是一条昏暗的小巷,那男人就在后门正对着的墙根处撒尿。他毫不在意背后有人,仍在墙根下轻哼着小曲,一边抖着腿。
“这么抖不会滴到身上吗?”朱诺低声说。
中年男吓得浑身一抖,连裤子都没提好就要转身。
在他扭头之前,朱诺抬起脚,狠狠踹在他的膝弯上。
男人发出一声“嗷”的惨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裤子半挂在腿上,狼狈至极。
他试图挣扎站起来,却被朱诺一脚踢在侧腰上,又倒了下去。
下一脚则狠狠踢在他的裆下,男人捂着档发出痛苦的哀嚎,在他先前制造出的水洼里滚来滚去。
朱诺站远了一些,防止被溅上。
“少造女人的谣。”她冷冷地说。
说完,她就往巷子外走去,打斗的余震仍在她的身体里回荡,她能感觉到自己全身在微微颤抖,心跳也还没有平复下来——她不是个经常打架的人,更谈不上擅长。
刚走到巷口,背后响起一个男声:“嫉恶如仇,哈?”
这次轮到朱诺被吓得浑身一震。先前在巷子里和凯拉对话的那个人,没走?
她迅速扭头,刚才坐在她对面的灰衣男人从黑暗中缓缓浮现,乌黑的眼珠在巷子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发亮,玩味地俯视着她。
刚才坐着聊天的时候,朱诺没注意到他有这么高。
但她没有胆怯,而是笑了一下:“为什么不呢?”
她的手缓缓摸上腰里的匕首,身体紧绷着,随时准备跑路。
灰衣男摊开手,微笑道:“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就是想问问,你和前段时间住三号房的女士是什么关系?”
朱诺摇了摇头:“我不理解你的问题。”
灰衣男眯起眼睛,盯了她一会儿。
朱诺懒得和他玩对视的游戏,拔腿就走。
这时远处有马蹄声靠近,一个骑警注意到巷口的两人,翻身下马。
“证件。”
朱诺是有证件的,斯万森给她补办了一张,但性别显然写的是女,所以她乔装出门的时候不会带着。
不过,最近为什么查得这么严?
“没有带在身上,先生,您可以去我住的地方查看。”一会儿让管家把他们打发了。
骑警转向灰衣男:“您呢,先生?”
灰衣男掏出了一个金属徽章,朱诺认出那是总督府的纹样,但认不出具体官职。两人互相行了个礼。
骑警又转回来对付她:“以后出门证件要带在身上。”
如是批评教育了一番,朱诺唯唯称是。
小巷里躺着的男人发出一声呻吟,骑警被吸引了注意力,往里走去。
朱诺得了空,赶紧溜走。
这次灰衣男没有跟上来,但她仿佛感觉到,他的视线像无形的丝线般缠绕在她的背后,久久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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