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鹤昭收到消息的时间并不算晚。
又或许,相比程家那边惊天撼地的大动静,他出手还是太晚了——
“少爷!程家出事了!”
秘书紧急打来电话,叫醒了午后小憩的他。
严鹤昭听完通报,一双惺忪的眼霎时澄明,幽幽泛起冷光。
程瑜阑大势已去,再无挽救的余地。事情走到这个地步,以大家族继承人的标准而言,此人已经是废了。犯下这么重大的恶行,还闹得全国沸沸扬扬,往后人人都会绕着他走。
还没等到严鹤昭出手,程瑜阑就自个儿毁掉了自个儿的人生。
……可是,会不会也太蹊跷了点?
严鹤昭暗自沉吟:“程瑜阑一身毛病,暴躁、冲动、恃强凌弱,都是他固有的缺陷。但也应当,不至于此。”
当着全世界的面大开杀戒,这是何等的疯癫?遇上麻烦,不对外出击,反而拿自家亲人泄愤,又是何等愚蠢?
从前的程瑜阑,有这么疯和蠢吗?
严鹤昭立在书房的轩窗下凝神远眺,眼瞳幽深如墨。
这场事故,怕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可此时此刻的京城,能在幕后策划安排这一切的超能力者,又能是谁呢?严鹤昭找不到合适的嫌疑人,只能将怀疑大致指向洛家。
洛非安那家伙,家财万贯神通广大,总该有些门路的吧。
有那么一瞬,印萧的脸模模糊糊浮现在脑海里。程瑜阑盛大作死,最该拍手称快的一定是他吧……但严鹤昭立刻抹去了这个荒谬的念头。
他的小竹马有多少能耐,他最清楚不过。
印萧的超能力很弱,藏在带刺外壳下的那颗心更是温柔又软弱,是个不擅长憎恨的孩子。
怎么能把他记忆中的那个孩子跟血腥残忍的阴谋论扯在一起呢?
“不管怎样,现在萧萧一定松了一口气。”严鹤昭心想,“碍眼的家伙自爆了,他也该变得开心一点了吧。”
摆在书桌上的平板电脑,依然循环播放着程家事故的现场视频。
严鹤昭回头扫了一眼。他的视线平静掠过那些骇人画面,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程司长现在住在哪个医院?”严鹤昭向秘书发问,“家里有人计划去医院慰问吗?如果没有的话,就由我去探望探望吧。”
他向印萧承诺过,会把程瑜阑赶走。
如今事态有变,但正合他意,恰好顺水推舟。程家人现在也一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程瑜阑,就让他这个世交晚辈来给他们出出主意吧……
秘书走后,严鹤昭打通了印萧的电话。
听到接通的那一声,严鹤昭稳如磐石的心脏破天荒跳快了一秒。
……他的小竹马,好歹是把他从黑名单里给放出来了。
严鹤昭如蒙大赦,不胜感激。
“萧萧,网上的新闻你都看到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的回音很闷:“嗯,看到了。”
“谁能想到呢?程瑜阑居然会干出这种事。早知道他是个不择手段的蠢货,但也没料到能疯成这个样子。”严鹤昭喃喃道,“哪怕这事还有很多疑点……”
印萧的语气变了:“我不意外。他本来就是个疯子,就是会做出这种事!”
严鹤昭笑了:“是吗?你觉得你比我更了解他?”
“我可是他的同班同学啊。”印萧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要说服他什么,“程瑜阑在你们这些上等人面前会装,到了我这种人面前,就会暴露本性。垃圾人做垃圾事,理所应当。”
“算了,不管背后有什么隐情,他都彻底完了。”严鹤昭说,“当然……我会往他的坟头上再撒一把土的。从今以后,你再也不会因为他而难受了。”
他以为印萧会激动,但印萧只是咳嗽两声,用沙哑的声音说:“这样最好。”
严鹤昭听出了不对:“萧萧,你的声音怎么了?生病了吗?”
印萧静了静,答道:“可能是感冒了,有点发烧。”
严鹤昭不假思索:“需要我过来吗?或者,给你送药?”
“不必。”印萧一口回绝,“你别过来。我怕……传染。”
严鹤昭接受了他的理由:“好。你好好养病,我也得去处理后续了。”
电话挂断。
手机独自躺在床边柜上,发出单调空洞的响声。
印萧再也支撑不住,迷迷蒙蒙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他对严鹤昭说谎了。
这不是什么感冒,是透支体能的后遗症。他过度动用超能力,已经被掏空了。
不能被人发现异样……他要努力隐瞒,瞒过去就好。只要严鹤昭好好帮他善后,他的计划就成功了大半。
昏沉间,眼前似乎浮起了严鹤昭的幻象。那个少年样貌成熟,轮廓清拔,居高临下俯瞰他,深邃的眼中不含半点光明。
他想要伸出手去触碰那个人,却又触碰不到。目之所及,尽是海市蜃楼。
如果你站在我的面前,如果你读懂了我的心,发现了我的罪行,你还会帮我隐瞒吗?
高烧猛烈侵袭印萧的脑子,使他无法思考,只能在纷乱的思绪中随波逐流。
之前见面的那天,他对严鹤昭怀抱着百分之一百的警惕,全程录音留证。但回家后翻听录音,又找不到任何不利的证据。严鹤昭对他毫无保留,出谋划策,安抚承诺,都是一片诚心。
只是,在他们吵架之后,有一片漫长的、沉默的空白。印萧也记不清那时他们究竟做了什么,越想回忆越是混乱。
录音里有隐隐的水声和听不清的呢喃,都揉碎在风声里。
或许只是错觉吧。也许是他太紧张了。
严鹤昭没必要对他做什么。录音里,也确确实实没有任何痕迹。即便处在最生气的关头,严鹤昭也只是放了两句狠话就轻轻放下。
所以,至少这一次,他还是能稍微相信一下严鹤昭的吧……
印萧发着烧睡着了。
洗得干净的枕头上,浸出三两道新鲜泪痕。少年蜷缩身体,像只禁不得风雨的小猫那样偎在床上,紧拥着被褥为自己取暖。
平常每个白天,他都绷紧身体装出一副无坚不摧的样子。可到了孤身一人的时刻,身心俱疲的他,才终于能搂紧双臂拥抱自己的脆弱。
孤独的房间里,日光追着晚霞西落,只留下一扇昏暗的窗,一堵沉重的墙。
到了上学的日子,印萧的身体还是不见好转。
但印萧还是强撑着去了学校。原因无他:要是在程瑜阑出事的当口,他也从学校里消失了,未免太引人注目了些。
今天的首研附高也不大安生。
程瑜阑的事故轰动全国,各地记者和自媒体都蠢蠢欲动,想在学院这边挖掘新闻,跑到校门口来堵了个水泄不通。
但学院也不是吃素的,直接派出警卫清场,把校门口三条街都给清了一遍。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到处鬼哭狼嚎。
印萧头晕眼花,绕了一大圈路才挤进学校,中途差点倒在路上。不过,亲眼看着这堆乱象,他的心倒是莫名振奋起来。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高高在上的学院,也要为它的藏污纳垢付出代价。学院精心培养出的“优秀学生”爆出惊天丑闻叫它名声扫地,只留下一地鸡毛。
种种狼狈,都是咎由自取。昨日因,今日果。
印萧心情轻快,连走路的疼痛都减轻了几分。
学院里静悄悄的,气氛格外低沉,不复往日的热闹。如果是普通的八卦,也许学生们会燃起热情活跃讨论,四下嚼舌。但事件性质严重到了这个地步,就只剩下人心惶惶了。
这一路上,见到的每一张脸都魂不守舍,心事重重。
对这些年轻人来说,直播中亲眼见证的那一幕幕还是太挑战底线了。也只有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毕竟还年轻,没有办法去承受那么沉重的东西。
“程学长会怎么样呢?他会被退学吧?”
“肯定得进少管所了吧?不知道他满十八了没,如果满了,那就是直接进监狱啊……”
“好像成年了吧,那他完蛋了。不过我听说救助及时,没有造成重大伤亡。”
“那也没救。现在社会上盯我们这些S级超能力者盯得可紧了,要是程学长什么责任都不用负就直接释放的话,不知道外面还要闹成什么样。”
“说不定还会连累到我们,以后对我们的监管要变得更严了!”
“唉,好像真是这样,所以程瑜阑他到底抽什么疯啊……”
几个一年级的学弟学妹在前面七嘴八舌,印萧同他们擦肩而过。
听见这些小崽子们的担忧和顾虑,印萧不自觉扬起嘴角。
风卷起秋叶沙沙落下,校园长长的林荫道蒙上第一层金黄。
真是个好天气呀。
高二的教学楼里更是黑云压城,气氛凝重如冰窟。
今天,岳峙居然也来上学了。他恢复得还不错,面上看不出受伤痕迹,但脸色可谓是糟透了。
印萧幸灾乐祸地想:“兔死狐悲?一副哭丧的表情。”
岳峙连找茬的心情都没了,见到印萧进教室也没什么反应,依旧趴在书桌上,恹恹刷着手机。
从前,他总是亦步亦趋跟在程瑜阑身后。现在狐朋狗友出事,他的心理阴影得持续上好些时候了。
对印萧来说,高二(G)班的教室终于要成为一个令人安心的地方了。讨人嫌的家伙,一个不会再出现了,另一个的气焰也熄灭了,从今往后,终于能安静上学了。
印萧可以安稳地坐在只剩三个人的教室里了……
……嗯?
几个人?
印萧眨眨眼睛,疑心自己是发高烧烧出了幻觉。
程瑜阑不在,可教室里的人数好像并没有变少。
前排靠窗的空座位上,不知何时坐进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校服,警示带缠在腰间,一看就是本校学生。漆黑的头发挡在脸侧,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也同样,看不清他的脸——这名学生的脸上,戴了一个漆黑的口罩。
口罩上方只露出一双清丽的眼,眼尾秀逸,睫毛尖挑,瞳色瑰丽而冷漠。可惜眼神太空洞,盯着这双眼睛,莫名叫人心惊。
印萧朝他望了一眼,那人没有回望。但不知为何,印萧忽然觉得芒刺在背,背上刹那间渗出冷汗。
仿佛有种不怀好意的视线正从某个方向投来。像是在野外被大型捕猎者盯上了一样,本能般感应到危机。
可回过头去,背后又什么都没有。
那个奇怪的学生就那样自然而然地坐在那里,悄无声息,一动不动。他安静到没有任何存在感,可一旦注意到他的存在,就会古怪到无法忽略。
教室里,显然也不止印萧一个人觉得不舒服。
鹿荷锁紧眉头,犹豫一番,还是站起来走到那个学生的桌旁:“同学你好,请问,你来我们班有什么事吗?我是本班的副班长,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
那个学生头也不抬,云淡风轻地说:“我来上课。”
鹿荷呆呆地看着他:“来我们班吗?下节是物理课,你是来补课的吗?”
那人用极其理所当然、镇定自若的语气说:“接下来我都会在这个班上课。”
在一旁思考人生思考了半天的岳峙终于回到现实,阴沉着一张脸朝这边探头:“你谁啊?还不打算走了?我们年级什么时候有转学生了?”
戴着黑口罩的男生终于意识到什么,解释道:“不是转学生,我是你们的同班同学。”
“……”
印萧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用烧得迟钝的脑子回忆起来:他们班里,好像的确是还有这第五个人,从去年开始,就一直缺勤休学的神秘人……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间点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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