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凭空出现的家伙,像幽灵一样安静端坐在教室的角落里。
印萧很想忽略他。但平时空无一人的前桌突然多出了这么一个身形高大的家伙,实在是不能更碍眼了。
进门来授课的物理教师显然也和他们同样迷茫,盯着那个新学生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忍不住,客气委婉地请他做个自我介绍。
戴着黑口罩的男生起身走上讲台,用电容笔在白板屏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楚凭烟。
倒是个好听的名字,印萧想。
这样特别的名字,从前若是在哪里看到过,一定会留有印象。但他的记忆中毫无波澜。
贵族学院的名门之后,举国瞩目的S级天才,居然从来没有上过新闻?在top级超能力者这个小圈子里也毫无名气?
……真是个神秘的家伙。
印萧撑起昏沉的眼皮,忍着发烧的疼痛,抬眼去看讲台上来历不明的怪人。
眼神交错,他的视线对上那人口罩上方秀致的眉眼。
楚凭烟的眼神空得像一面镜子,干干净净反映出人的倒影,干干净净别无其他。
这人简直像个人偶,没有任何活人的小动作。写完字后,就笔挺挺站在那里,连哪怕一毫米的肢体移动都没有。
“我的名字是楚凭烟,在首都研究院生物研究所特级教授楚豫的推荐下准许入学。”他一字一顿地叙述道,“去年,由于身体疾病休学一年。今年开学前,手术圆满完成,顺利康复,于是向学校提出复学申请。”
“我已通过同等学力测试,所以无需留级,直接返还原班级就读。”
听完他的解释,教师也放下心来,呵呵笑着勉励他:“原来如此,很高兴认识你,楚同学。既然学校行政那边已经走完了程序,那你就依照他们的安排,好好在我们班里上课吧。有任何不熟悉的,都可以请教老师或是同学。希望你能尽快融入全新的高中生活!”
讲台底下,鹿荷举起两手,礼貌又敷衍地鼓了鼓掌。
另一边的岳峙脸色阴沉如旧。他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程瑜阑的座位已经空了,空荡荡的书桌摆在教室正中。同一时间,另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子从天而降,在教室中挤占了一席……
就好像是,他的地盘,他的空间,他的回忆,都被人强势介入了一样。
“喂,你生的那是什么病啊?”岳峙没好气地开口挑刺,“还带个口罩,该不会是传染病吧?别怪我说话难听,你的病要是不适合出现在公共场合的话,干脆就别来教室里上课了!”
讲台上的老师一惊,立刻出声打断:“岳同学,这种**问题就不必问了。学院既然同意了楚同学的复学申请,肯定各方面都有考虑到……”
岳峙根本不把这么一个普通的物理老师放在眼里,直接顶嘴:“怎么就是**了?他都能跑出来上学了,那这就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了。就算不是什么传染病,他身体不好的话,该不会还要麻烦我们照顾他吧?经过我们同意了吗?这儿可容不下这么一尊大佛!”
气氛在尴尬中冻结,教室里落针可闻。
一片静寂中,楚凭烟终于有了动作——他用修长的左手食指拉下了口罩。
口罩下,露出一张清俊端雅的容颜。他的肌肤像冷白的玉一样泠泠含光,鼻唇线条流畅而秀致。
印萧蓦地瞪大了眼睛。
——这张脸,似曾相识。
他曾经在哪里见过他吗?
“我之前患有的是遗传性基因病,并不传染,现在已经得到了控制。研究院出具的医学报告就在我的书桌里。”楚凭烟低声说,“戴口罩,只是因为我的呼吸道比较脆弱,对冷空气过敏。”
说罢,他费劲地咳嗽两声,仿佛是在验证自己的说法。双唇和唇边的肌肤也微微泛红。
老师连忙开口:“好的,谢谢你的说明。你身体不好,就按往常的习惯来吧。”
于是楚凭烟又将口罩拉了上去。
那惊鸿一瞥的俊美,自兹闪逝在眼前。印萧想要再看看他的脸,却失去了机会。方才被唤醒的那一点记忆,又重新湮灭无痕。
少年苦恼地绞紧了手指。
算了……等退烧之后,脑子清醒些了,再想想吧。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就算从今往后每天都要朝夕相处,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岳峙收到他的解释,自觉也算是在新人面前成功立威,气消了大半。
“嗯,行吧,没什么风险就好。”岳峙跷着二郎腿向椅背仰去,“对了,不介绍一下吗?你的超能力……”
他还没盘问完毕,楚凭烟突然抬起了头。
楚凭烟说:“现在距离上课铃响,已经过去了五分钟整。我认为,不能再因我的个人事务拖延上课时间了。”
他的语气淡然无波,却又坚决。
一旁的老师都被他这份拳拳向学之心震惊了:“啊,嗯……同学说得有道理,我们今天的课程内容也安排得比较紧……”
楚凭烟迈步走下讲台。在结束的关头,他向岳峙扫视一眼,目光锋利又雪亮,看不出半点惧色。
上课时间,印萧本想坚持听讲——他一向都是认真又专注的好学生——可过度使用超能力和刺激药物的后遗症太大,他集中精力听了一会儿,就因体力不支软倒在书桌上。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前桌那个多出来的人影显得好高。
楚凭烟的黑发比印萧的头发更凌乱,乱七八糟支棱着。
他听课的姿态相当端庄,脊背挺直,双臂平放,比打坐更入神。完美的仪态,让印萧看得都有点发呆。
二十分钟过去,楚凭烟没有动弹一下。
印萧心里模模糊糊掠过一个念头:“是因为病了太久,很少接触社会的缘故吗?这个人,身上怎么一点活人气都没有呢?”
到了下课时间,岳峙和鹿荷分别推开前后门出了教室。尽管对楚凭烟充满好奇,但显然,他们没有任何意愿与其社交。
那家伙是多余的人。
更何况,只要一个照面就能明白他有多难打交道。气质冷漠,脾性寡淡,无趣至极又不好招惹。
印萧也想要出门去呼吸新鲜空气,可他没力气。
他还是那样,恹恹趴在书桌上发呆,躲进宽大的风衣外套底下蜷起身躯……直到头顶突然被高大的阴影笼罩。
印萧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艰难抬起头颅。
楚凭烟站在他书桌的右侧,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印萧被他不带任何感情的视线吓了一大跳。
“你、你干什么……”
“你生病了吗?”
他这是在关心人吗?印萧诧异地应声:“嗯,我有点发烧……”
少年的声音弱弱低下去。
楚凭烟俯视着他的脸。因为高烧而涌动潮红的脸,比熟透的水蜜桃更鲜嫩饱满,也比平时更软弱、坦白和可爱。
在印萧警惕又怯生的注视中,楚凭烟伸手撩起他的额发,在额头上贴了一贴。
楚凭烟空手测出了结果:“三十九度往上,你该去校医院了。”
印萧扭了一下头,不自在地避开他的手指:“谢谢,我中午再去。”
这个人为什么要过来?他难道是会关心同学的那种人吗?
楚凭烟注视他的眼神,明明没有掺杂半丝温柔的情绪。
“是高烧,但你的呼吸道症状很轻,是感冒吗?还是说,不是呢?现在也不是流感的流行期。”
印萧略微有些惊心,下意识往墙边缩了一下:“发烧有很多种症状,我怎么知道是什么情况……”
突然间,楚凭烟抓住了他的手,不顾他无力的反抗,将那条手臂扯到自己眼前来。在印萧微弱的抗议声中,楚凭烟拉下他的袖子,露出他的电子手环。
电子手环屏幕上的数值清清楚楚、一览无余:
【超凡能量值:239/4200】
“……果然,能量过度消耗,是透支超能力的症状。”楚凭烟犀利的眼瞳审视着他,“包括眼神涣散、指尖发白、脉搏不齐……全都是使用超出自身极限的超能力带来的生理影响。”
“!!!”
印萧如遭雷击,惊愕万分。他张大了嘴,一时想要辩解,却发不出声,只能呼出战栗的冷气。
这是什么意思?
他……发现了疑点吗?
为什么他会这么细致地观察同学的病情?别人是否透支异能,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瞬间,印萧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到底是第一次冒险“作案”,他像只惊弓之鸟,提心吊胆提防任何被揭穿的可能。
楚凭烟依然抓着他的手,骨节分明的五指扣紧他纤细的手腕。
肌肤相贴,寒凉如冰。
这个力气,是常年生病的人该有的吗?
“你这几天都做了什么?居然透支得这么严重?”楚凭烟牢牢盯着他的眼,像是要从里头看出些什么,“你那不稳定的超能力,还能反复使用到过载的程度?”
印萧想,失策了。
今天不该来学校的。
早知道今天学院里会钻出这么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家伙,他宁愿请假在家。那样,或许还更安全。
但现在既已迎头撞上,便躲无可躲。
印萧狠狠一咬下唇内侧,逼迫自己清醒。
“你知道我的超能力是什么?”他尽量用自然的语气反问回去,“好奇怪啊,我们之前认识吗?”
楚凭烟沉默了一瞬,眼神难得闪了一闪。
“我们见过的。”他说。
印萧轻声道:“我怎么不记得……”
“我不知道。”楚凭烟认真回复道,“但我还记得你。你的能力是编号I1D43【言灵术】,拥有扭曲现实的力量……不过只是理论上,因为你几乎无法正常使用能力。”
他没有放过印萧,在同一个问题上穷追不舍:“为什么你突然可以使用超能力了?又是做了什么才透支了能力?”
“最近学院里发生的种种异常……和你有关吗?”
印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面上,他依然若无其事地笑着。
“真看不出来,你原来是这么多话的人。主要是,你问的这些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啊。”他假装轻松,“暑假的时候我还去研究院做了治疗呢,也许是有效果了?”
“对了,前些天有人上门挑事,我为了自保,奇迹般用出了超能力阻挡他们,可能是在那个时候透支了能量,然后身体一直没恢复过来……毕竟,你知道的,我很弱嘛。”
看楚凭烟脸上的表情,好像并没有被他说服……算了,其实什么都看不出来,因为那家伙脸上从来都只有同一个永恒不变的表情。
为了增强说服力,印萧强调道:“说起来,这件事在学院里还传得沸沸扬扬的,很多人都知道我突然又有超能力了,找我麻烦的人都因此变少了……你去查一下,就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了。”
楚凭烟静静望着他,最后移开了视线。
“据说,你和程瑜阑的关系很差。”
这话一出,印萧的心脏差点跳出喉咙口。
“对,没错。谁会跟一个欺负你又陷害你的人关系好呢?”印萧压抑着胸中的不适,嘶声道,“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校门口那帮子嘴碎的记者吗?这个话题对我来说太晦气了,我不想聊,也请你回到你的座位上——我这几天都在生病,实在是没精神陪你聊那么讨人嫌的东西。”
楚凭烟沉默着。
印萧皱起眉头,想从他钳握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松手。别抓着我……很疼。”
听到他喊疼,楚凭烟终于收回了手。
印萧瞪视他的视线,依然如临大敌。
但楚凭烟不再咄咄逼人,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记得去校医院。”他最后说道。
第二节课课间,印萧借口发烧看病,往校医院躲去。
他怕楚凭烟又会缠上来。
但那人想问的话似乎已经问完了。看到印萧匆匆离去,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到了校医院,印萧也没有去找医生,只是寻了一个休息室默默躺进去休息。他不想做任何检查:要是那些医护人员也像楚凭烟一样,看穿了他是过度使用超能力,甚至滥用buff药……那他的处境不就更危险了?
少年双眼发红,忧思沉重地望着天花板。
——楚凭烟真的在怀疑他吗?
他希望这一切都只是自己想太多。
印萧一觉睡到下午,直至被广播惊醒。
“……通知!全体同学请前往礼堂参与学生大会!”
怎么突然间又要召集全校学生开大会了?印萧揉了揉眼睛,忽然反应过来:一定是因为程瑜阑。这起恶性案件闹得太大,学院召集全校师生做出解释安抚,也是合情合理。
他的脑子一下清醒了,心情却更沉重了。
胃部反酸,有种想吐的感觉。
印萧猜得不错。本次学生大会,的确是学院为处理程瑜阑事故紧急召开的说明会和教育会。
专家教师、心理医生、法律宣讲员轮番上台,安抚这群受到惊吓的高中生,并三令五申强调超能力者应遵守的行为规范。
严鹤昭也代表学生会发表演讲,反省先前未能发现程瑜阑异常心理状态的失察,更宣誓从今往后会加倍重视德育工作。
印萧静静观赏他们的表演,眼含讥讽。
这所菁英学院里多得是程瑜阑那样道德败坏的“天之骄子”,种种恶行,平素都习以为常、不见反应,等到闹出大事来,才假模假样装作是头一回知道他的德行。
如此假惺惺的伪善。
话说,洛非安那边又是什么反应?印萧扭头张望,无奈学院的第一礼堂实在是大得过分,他找不到三年级生的座席。
身边突然出现小小的骚动,议论声也大了起来。
“谁啊……”
“谁在那里?”
印萧不明就里地回头,恰巧对上主席台上那道冷冰冰的视线。
——楚凭烟站在台上,漠然俯视一排又一排的学生。
印萧一惊。
那个人站在那里,突兀,又充满压迫感。穿着一身校服,气质却像是出鞘的剑。
楚凭烟以学生代表的身份站在台上,丢下寥寥几句惊雷般重磅的话语:“经研究院授权特许,我会在学院内负责学生行为监督相关事宜。日后,还请你们好好配合我的督察工作。”
……?
学生们都睁大了眼睛。
其中,最为震惊的就是印萧了——他的瞳孔急遽收缩,目光乱闪。
即便还发着烧,他的思维也比其他人更加敏锐。电光石火间,产生了某种不妙的预感。
底下有人怪叫了一声:“督察?什么督察?你要干嘛?”
楚凭烟冷冷回应道:“你就当我是负责监察学生风纪的监督员吧。区别是,学生会管的是本校学生日常行为和校规校纪,对学院行政处和安保部负责。而我……我只听从研究所的命令,专职监管你们对于超能力的滥用。”
他静寂空洞的眼,因明亮而愈发骇人。
“最近,学院内的风气很糟糕,不是吗?尤其是,上周末还出了那种大事……”他停顿了一下,将程瑜阑的案件一笔带过,“研究院的各位专家无法直接干预学院的教育工作,但作为上级机构,还是希望能用更合适的方式监督各位的成长,正风肃纪、树德育人。”
“研究院授予我特殊装备使用权限,可以对各位滥用超能力的行为予以制止。从今往后,各位务必谨言慎行,不得轻举妄动。”
台下喧哗四起,学生们跟炸了锅一样议论起来,也顾不上什么礼仪了。
印萧没有任何可以一起讨论商量的人,只是独自坐在那里,面色变得惨白。
——他终于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性情冷漠的楚凭烟会追着他反复纠缠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因为……楚凭烟在调查程瑜阑案件的真相!
他不是什么普通的学生,就像严家背后是权贵高门、洛家背后是首富财团一样,楚凭烟的背后是研究院的科技学阀。有这样的背景,才敢在学院里横着走,才敢出手追查学院里最重量级的丑闻。
学院本该是研究院养育实验体的自留地,如今,内部出了问题。研究院也终于决定出手整顿,揪出实验室中的害群之马。
印萧急促地呼吸着,眼前一阵金星闪过,天花乱坠。
他想呕吐,想晕倒,滚烫的体温灼烤全身,极度的惊惶攫住了他。
但他最终没有倒下,只是指甲掐进手心,掐出了流血的伤痕。
“果然……我的人生从来都没有幸运过。迎接我的,只有接连不断的厄运。”印萧心想,“解决了过去的敌人,又会出现新的敌人。”
他用力呼吸,用颤抖的唇吐出三个字:
【不要怕。】
这是他想要施加给自己的【言灵】。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害怕。要冷静,要坚强起来,要想想自己手中还掌握着什么底牌。如今夺回了力量的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霸凌了只能缩在病床上哭泣的小孩了。
学院督察,来历成谜的S级超能力者,被研究院寄予厚望的潜力新星。楚凭烟的名头固然可怕,但也未必比程瑜阑更可怕。
每个人都是凡人,有缺点、有弱点、可以战胜的凡人。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就是。
印萧的心宁定下来。他调整了坐姿,以一种更舒适自在的姿态稳稳坐在礼堂柔软的沙发椅上。
仰头,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远眺舞台之上成为众人焦点的楚凭烟。
那个自称“学院督察”的少年站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真实的表情掩藏在黑口罩之后。他站得极稳,像是无论身处何等的狂风暴雨之中都不会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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