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初夏,诏狱中却出奇的阴冷。火光落在墙壁,影子如鬼魅般游荡在走廊。
“啪嗒——”
门锁落下,鞋履踩在干草上发出轻微声响。黑色披风隔开素净宫装与漫室血污,来人环顾四周后,视线落在瘫倒在地的女子身上。
女子听到动静后,掀起沉重的眼皮。
目光短暂交汇间,黑袍人摘下黑色,露出清丽的五官。
沈茵生了双盈盈温情的柳叶眸,瞧见满室血腥却是无悲无喜,眸光如洒落的月光般冷淡。
“咳咳……”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她喉间压抑不住的咳嗽声。
“呵……御花园的湖水那么深…”康佳气息微弱,脏污的面上挂着嘲讽的笑,“怎么就没淹死你呢?”
“咳……你以为我去之前…”沈茵面色多了几分苍白,“不知道你在那里已经动了手脚吗?”
“那你为什么还要赴约?”康佳瞳孔微缩,又迅速反应过来,“你算计我?目的是让陛下下旨将我关进诏狱?”
“你若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留你全尸。”
借着微弱的烛光,康佳眯着眼睛,第一次这般仔细地打量着沈茵。
平日里满是怯懦与羞涩的眼里如今只余下淡漠,一个听到犬吠都会吓到往陛下怀里躲的弱女子腰间竟还别了把匕首。
“哈…沈茵你是细作吧。”康佳大悟般发出了短促的笑。“你说……若陛下知道了你的身份,还会喜欢你吗?”
“他不会知道。”沈茵单膝跪在地上,扣住康佳的下巴。
“你要干什么?!唔唔!”冰冷圆润的药丸被强塞进口中,康佳作呕吐状却被沈茵强硬地合上下巴。
“沈茵!我不会放过你的!”
“你以为陛下是真心喜欢你的吗?等你见了虞妃你就知道他为什么…呃!”
一股大力袭中康佳小腹,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瘫倒在地上。
劲风吹过,萧十三冷眼收回右腿,眼中尽是嫌弃。“废话真多。”
镜花水月楼中,丙等以上的情报探子每次执行任务时必会安排一名监管者同行,萧十三便是沈茵此次任务的监管者。
沈茵给康佳喂的是“吐真丸”,会使人短暂失去神志,下意识给出真切答案。
她见康佳眼神慢慢涣散,便试探道,“你是何处人?与林鹤谦又是如何相识的?”
林鹤谦乃当朝驸马,更是朝中要臣,此人多年来一边滥用职权搜刮民脂民膏,一边笼络朝中文武相互庇护。半年前,他趁选秀将康佳塞入新帝后宫争宠,意在皇帝身边埋下眼线。
奸臣当道,引无数人不满。沈茵此次任务,便是受人所托,利用康佳这枚暗钉揭露林鹤谦的狼子野心,使其得到惩治。
“我是……上京人。”
沈茵皱眉,根据水月楼情报,康佳是出生于江南陵城某村庄的农女。
“剂量少了,多喂几颗,看她还老不老实?”萧十三抱剑冷声道。
手掐住康佳脖颈,沈茵正欲再塞两颗时,又听见怀中传来声音。
“昭和四年,辽军压境,我和爹娘在战乱中走失,后来被人牙子拐卖到江南稻渔村成了一家农户的童养媳。”
“前年我来上京城寻亲被一马姓富豪险些凌辱,他同官差勾结送我入狱定罪,好在遇到了巡街的林大人。”
宣帝继位后不久,边境辽人来袭。此战僵持三年,最终以节度使叛逃大周兵败收场。宣帝被迫割让凉州城,并于境内招收女子送去抚恤辽兵。从此民间私下买卖妇女幼童者无数,后虽有律法严明禁止,黑市交易行为不止,仍有不少女子受此磨难。
世家中更有甚者视妇孺为玩物,强抢民女,以交换亵玩为趣。
“哟。”萧十三笑了声,给沈茵使眼色,“她倒是跟你…同仇敌忾啊。”
“不会说话就别四个字地往外蹦。”
沈茵抬眸扫了萧十三一眼,后者抱着剑悻悻地背过身,她这才继续问道:“他同你交代了什么任务?你进宫是为了什么?”
“我要成为…皇帝的后妃。”
大概是这声音多了几分温和,康佳眼中浮现些许挣扎但很快却放弃了思考,“他……同我说,要在上京城办书院,要让女子也能读书习字……陛下态度左右不定,他要我当他的说客。”
沈茵松了口气。
这份证词基本坐实林鹤谦在皇帝身边安插眼线一事。
新帝素来倨傲暴躁,如何能容忍朝臣如此行径?
只是林鹤谦此举未免太过大胆虚妄,况且女子如何能入书院读书习字?
“你们可有通过书信?那些信件藏在寝宫内的什么地方?”
“书信…书信…不能说!”
康佳只觉头痛欲裂,手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素来白净的面上已尽是尘土与血污。
“剩下的药呢?全部拿来。”萧十三手伸向沈茵,她却皱眉压下了荷包,“不能吃太多,会死人……唔!”
话未脱口说完,沈茵只觉得脖颈间被一双手紧紧扼住。康佳不知何时扑到她身上,双眼泛红,面露癫狂之态。“沈茵,不准你伤害小林大人,你不得好死!”
不知康佳何处来的力气,两只手如同粗壮的藤蔓绞得沈茵呼吸不过来。尚在病中的她身子如弱柳扶风般被轻易压倒在地,只能抬眸求助于不远处的萧十三。后者距她仅五步,却只是勾唇垂眸看着她因为缺乏呼吸渐渐泛红的双颊,没有丝毫出手的意思。
“我好心提醒你,一柱香的时间快到了,皇帝安排的那些人也快要醒了。”来之前,他给跟随沈茵宫中的几个守夜宫婢喂了点迷香。
“论相貌我不比你差,可为什么你是皇帝宠妃,我就应该被那个老匹夫纠缠凌辱?!”
“如果我没有被那个老女人拐走,我本来也可以是上京城的小姐……呃!”
银簪扎入脖颈,康佳睁大了眼睛,身前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沈茵整个手掌。
“我……恨……你们。”
最后两个字被风揉散,她倒在了沈茵身边。
“不错不错…”萧十三走到沈茵面前,单膝跪下与她对视。“不过……你把她杀了,林鹤谦与她往来的信件没找到,如何向皇帝呈上扳倒他的证据呢?”
“这不…正合您的意思吗?”沈茵用袍子简单擦拭了下身上还算温热的鲜血,虚浮起身时垂眸扫过倒在地上的康佳。她双眼瞪大,死得不算安详。
“您宁愿袖手旁观,也不肯制止她,不就是想让我的任务失败么?”
沈茵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她将信封拆开,手握住康佳的手指沾了些血水,在雪白信纸上落下鲜艳的指印。做完这些后,她的手抚过康佳的脸庞,为她阖上了双目。
“这是我事前仿照康佳笔迹准备的一封谢罪书。”
里面原委有些许含糊,虽不至于扳倒林鹤谦,但挑拨起皇帝对他的疑心足够。
萧十三刚要去拿,沈茵却收回了手。
“入宫前你们说过,做完这一单,我就可以离开镜花水月楼。”
“呵……这么着急离开镜花水月楼……”萧十三哼了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你娘的情报,难道就不想要吗?”
他这次很爽快,不绕弯子直接将信交给沈茵,她快速拆开信封扫过两眼后却泛起愠怒之色,“阳城、丰县、沛县……等七城…通通都没有芸娘行踪?”
镜花水月楼是江湖中最大的情报组织,当初沈茵主动加入水月楼,便是希望借楼中势力留意芸娘线索。
“水月楼缉捕一个逃脱的死囚只需三天,为何找我娘的线索需要两年之久?”
“你别生气呀。”萧十三趁机取走沈茵手中的那封“请罪书”,他扫了眼用手指轻掸下纸张,“没看出来,你这一手字写得颠鸾倒凤的!”
“……”
“咳,一则,你娘是昭和三年走失,距今已有八年,容貌声音皆不复从前,打探难度极大。”
“二则,如今邬统领已经下令,命下面的人全力搜寻你娘的线索。你只需要留在宫中再做一件事,就可以带着银子离开水月楼和你娘团聚。”
只需要留在宫中再做一件事……
沈茵心中有些许动摇。
……
昭和三年。
“阿茵娘,听说上京城来了许多辽兵,皇帝老爷重金征召妇女伺候那群辽人。地方当官的见了钱财脸都不要,伶人清倌的都送过去还不够,昨天还在城南强抢了三个妇女送去上京。”
“你们孤儿寡母的,上街可千万要小心那些当差的,都是县太爷的好狗,鼻子可灵着呢。”
街头的婶子消息灵通,天不亮来收鸡蛋的时候给沈茵塞了块梅子干,又好心劝着芸娘。
白雾茫茫中,沈茵看着面前的小鸡一点点把地面的谷物啄光,一双手温柔地将装着干粮的包袱塞到她怀里。
“阿茵乖,娘有事出去一趟,你躲在草垛后面,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声。”
“如果阿娘天黑了还没有回来,你就去城南找王大婶。”
……
“娘…你不要走!”
沈茵忽地从梦中惊醒,双颊因闷热泛着红。
守夜的婢女托举着灯盏,连忙推门走了进来。
“娘娘……”
烛光下的美人蹙着眉,额头上泛着细密的汗,惊魂未定的模样让人不免生出几分怜爱。
晓花拧干了帕子为沈茵擦拭了下额头,又伸手试了下沈茵身上的温度,稍稍松了口气。
娘娘自落水后会便染上了风寒,原本静养了些日子身体好转了许多。怎想两日前不知她于何处受了凉,夜间又发起了高热,险些吓坏了整个朝露殿与太医署的人。
“谢天谢地,娘娘的高热总算褪了些,不枉这几日半夜陛下……”晓花意识到说了什么之后连忙捂嘴止住。
“陛下?”沈茵问道,“陛下来过?为何不告诉我?”
沈茵初时在水月楼级别不算高,入宫本也只是做个洒扫婢女传递情报,怎知稀里糊涂被皇帝看上纳为了嫔妃,后面便借宫妃身份顺理成章开始执行丙等任务。
然李玠脾性阴晴不定,最难琢磨。半月前,沈茵不知何处惹了他不快,李玠拂袖离开朝露殿,此后便不再召见她。
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落水那天,李玠沉着脸将湿漉漉的她抱回寝宫,龙塌下跪满了太医署叫得上名号的御医。
他发了好大的脾气,下旨将康佳入狱,又罚了一干宫人。虽一直握着她的手,却不曾偏头跟她说一句话。
“是……是陛下下旨不准奴婢告诉娘娘…”晓花咬唇一张脸皱巴巴的,她下意识起身跪下求沈茵饶恕,手却被沈茵紧紧握着。
“你我之间,不必跪。”沈茵对着晓花摇摇头,声音温和,“陛下这几日都来吗?”
“来,自您染了风寒后便夜夜都来。”晓花道,“有时是半夜,有时是早朝前,有时替您捂了被踢掉的杯子,有时给您喂了水。”
“陛下心里,还是有娘娘的。”
沈茵看了眼身上的被褥,短暂沉默后,忽地开口吩咐道:
“让小厨房做些糕点吧,明日我想去一趟御书房。”
“好!”
晓花立刻欢快地应了声。
沈茵垂眸,回想起那日萧十三交代的一番话。
“我们给李玠送去那么多女人,不是他没有兴趣就是被灭了口,目前为止只有你是唯一活着站在他身边的人。”
“如今林鹤谦身后有长公主撑腰,即使有这封信皇帝顶多是疑心敲打下他。”
“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利用宠妃的身份,挑拨君臣二人关系,彻底扳倒林鹤谦。”
“若能让皇帝亲手杀了他,便是最好。”
如今她还不能出宫,便有必要缓和与皇帝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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