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在身后锁上，仔细听到门口的动静走到客厅的时候，姜沛打开了浴室。

那里面是一个男人，没有脸的男人。

个子很高，差不多有一米九几。

五官像是隔了层毛玻璃，怎么都看不清。而手脚更是古怪，它是紧巴巴的树皮，整体看上去会让人想到干枯的葡萄串。

是植生种吧？

正好家里还有养月季剩下的美乐棵，兑上点水就行。

植生种耐造，不会轻易死的。

如果真要死了……姜沛忽然向着他凑近，一股木头的味道钻入鼻腔，混杂着淡淡的雨后绣球花的气息。姜沛脑海中忽然想起自己是从绣球花丛底下将他拖上来的。

如果真要死了，那就把它切开看看吧？她想看看真正的心脏动力装置。

几乎刚刚升起这个念头，手底下的人就微微动弹了一下。

姜沛是将整只植生种放在浴缸里的，浴缸有点小，怪物的双腿是一种以人类的状态看来极其不舒适的动作扭曲着，身体浸泡在药水里的。

此刻她正压在对方的身上，像是个变态。

姜沛赶紧从浴缸上下来。

药水似乎有效，姜沛发现他表皮返青，身上出现了细小的萌芽。

这还只是个开始，萌芽渐渐膨胀，繁茂出绿色的枝叶，间或夹杂着更大的花苞。

然后一声”砰“，白色的花猝不及防扑了她满头满脸。

她记得被花粉扑脸和□□没什么区别。

姜沛吓得一个咯噔，赶紧趁着阿尔奇醒来之前背着他努力地用袖子擦擦擦，生怕擦不干净又打开花洒用水洗，还没等她擦完脸，背后就响起了哗啦的水声。

“唔。”沉重的闷哼传来。

姜沛转过头，就发现阿尔奇正痛苦地捂着头，地上一堆散落的洗护用品。

她猜测阿尔奇是想要站起来，却被放洗护用品的架子撞了。这个笨蛋。

“不要怎么大的动作啊，我家很小的。”姜沛数落着他，一边弯腰去捡。

“啊啊啊啊！”他像是见到了怪物一样叫出声，砰地一下跌坐在浴缸里。

姜沛怕被钟女士发现，赶紧抱紧了他十来个喇叭一样大喊的花朵。好麻烦，长着十来个花朵的话，满头的花不就是满头的嘴巴？两只手都堵不住。她又不想沾上阿尔奇的花粉。

“你好吵，安静一点！”本来被扑花粉就不太高兴，语气难免带了抱怨：“难道我长得很可怕吗？”

“呜！对不起。”阿尔奇委屈地闭上了嘴，可是他看上去很伤心，垂着脑袋，滴滴答答的泪水流下来。

“我的头好痛啊，脑袋好痛啊……”他又开始不断地絮絮叨叨。

“你的家人将我杀掉了，还装进了黑色的东西里，如果不是我跑得快……”他缩着脑袋抽泣。

在梦境中，很少有人能一起做梦，但阿尔奇很幸运，一下子就在梦境中找到了姜沛的气息，很高兴地来找她，却被一个人类发现了，紧接着发生了他不愿意回想的噩梦。

听着他的话，姜沛皱着眉蹲下身和阿尔奇对视。

钟女士发现阿尔奇了吗？她已经都知道了？

她为什么一点都没有告诉自己？又为什么要谋杀阿尔奇？她以为拉蒂玛是她的秘密，除了姜俞析外所有人都不知道。

可是现在她似乎错了。

姜沛咬着嘴唇。

如果不是钟霞低估了植生种的生命力，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件事。

“你在想什么？”阿尔奇湿哒哒地凑到她耳朵边上，哗哗的眼泪差点淹没了姜沛。

“你找我到底想要干什么？”姜沛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让自己离开阿尔奇的降雨范畴。

阿尔奇想起了自己忘掉的目的，忙抬起头道：“这里太危险了。跟我离开这里，我会保护你。”

“我不走……”

如果石猫不达成目的，是不会让她离开的。更何况，她也想要在这里多逗留些时间。

“可是你必须得离开这里。”阿尔奇眼睛睁大，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太大，姜沛不禁倒嘶了一口冷气。

她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房子里，地面忽然离她很远——阿尔奇带她飞了起来。

“放开我！”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我不能离开这里。”姜沛很疲惫，她不想别人替她做决定。

“不行，我这是为了你！”

姜沛怒气上来，一口咬在了阿尔奇的胳膊上，他惨叫了一声，从空中跌了下来，幸好反应及时，没有摔出什么伤。

嘴巴里一股苦味，不知道有没有秋水仙碱中毒，甩下阿尔奇就往回跑。

天快亮了。她要赶快回去，如果晚了，她就再也不能见到钟女士了。

姜沛一直记得八月十号这个日子。

钟女士的病严重到需要住院的日子。

或许是知道时间不多了，钟女士和她做过一个约定，如果她真的要走了，她一定会去医院见她最后一面。

可是那天的门锁坏了，唯独她被缩在了家里，她没能履行约定。

这是她的遗憾。她一直在遗憾自己没能见到钟女士的最后一面。所以她明明知道这里是梦，却不愿意离开的理由。

如果醒来，她就会再一次错过这次机会。

望着姜沛奔跑的背影，阿尔奇懊恼地站在原地抓了抓头发。

“和我预料的没有差别，对吗？”

背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他吓了一跳，疑惑地转身看去，一名蓝色短袖的少年从黑暗处走出，幽蓝的眼睛透露出愉悦的情绪。

阿尔奇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眼神戒备地看着纳西尔。

“嗯？”少年歪着头：“你在用仇恨的眼神看着我吗？这不像是一个四维生物改有的样子。”

“别开玩笑了，你杀了埃尔默。”阿尔奇站起来，面对着少年：“说不定现在你还想杀了我。”

纳西尔噗地笑了一声：“没想到你还挺聪明的。”

“我确实要杀了你。”他慢吞吞地道。

黑色的阴影在地面浮现，阿尔奇发现自己的眼前有黑色的迷雾升腾了起来，他仿佛被梦魇住了一般喃喃自语。

“……逆序数？你违背了秩序？”

他们管理者，从出生起就掌握了自己的权柄，与权柄一同刻在手心的，是三条绝对不可违逆的秩序。

因果不可逆转。

时间不可倒流。

命运不可干预。

眼前的人，到底是做了什么？

——

眼前的场景骤然起了变化，姜沛突然地出现在了自己的房间里，眼前的卧室门紧紧闭着，昏暗的天色忽然变成了阴沉沉的白天。

时间流速陡然加快了。

上一秒她听见了一道噗通落地的声音，下一秒救护车的呜呜声响起在了楼下。

门外一阵喧闹的声音。

“身份证呢？银行卡！别忘了还有房产证！”有个男人的声音催促。

“吵什么？这虽然是我妈，但我可不知道她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了。”女人大声道。

因为吼得太大声，年幼的姜俞析发出了难听的哭声。

姜沛闭了闭眼。没错，是这个时间。

钟女士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的当天，她被反锁在了家中的日子。

姑姑一家匆忙地回来取一些证件，他们完全忽视她，当她是透明人，不愿意让她出去见钟女士最后一面。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看着面前被锁死的大门，姜沛冲到了床边，在床下拿出了一把早就藏好的斧子，重重地劈砍在大门上。

第一次有些控制不好平衡，门板震动了一下，上面出现了一道痕迹，迸溅出些许木屑。

但是第二次，她成功地劈砍出了一个孔。

第三次，姜沛将手穿出空洞，拧开锁，一脚踹开大门。

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客厅里，正在吵架的姑姑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仅仅是她，所有人都怔愣地注视着姜沛，注视着她手里的斧子。

“你干什么！你个疯丫头！知不知道门很贵！”年轻了很多的女人变了脸色。

“让我去见奶奶！”站在众人对面的女孩大声说。

姜沛感觉到心脏刺激得砰砰直跳，她从未想过这件事原来这么简单。

“不行，医院哪里是你这种小孩子能去的！快点回去！”年轻的男人扭住了姜沛的胳膊，一只手去夺斧子。

“就算你们不让我去也不行，就算奶奶不愿意见我也不行！没有人能替我做决定！”

姜沛丢下斧子，冲出了大门，全力向着医院奔跑。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周围的景色变得模糊不清，姜沛却觉得自己轻快得像是一只小鹿。

她能见到的，她能听到钟女士最后的话，她想知道钟女士为什么明明知道拉蒂玛，却隐瞒着她。

去见她，然后让她告诉自己。

可下一秒，她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在垂着迎春花的街道尽头，一扇门出现在一百五十步的距离。

那一刻，姜沛听见了石猫狡猾的嘻嘻笑声。

她头皮发麻，浑身冷汗。

梦境产生了循环，她被困在了循环里，根本不可能弥补遗憾。

胸口沉得像是压住了一块巨石，她的世界灰暗下来。

在喧闹的十字交通口，她如同上一次一样被人重重撞倒在地，却在跌倒之前，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腕。

“当心一点。”

姜沛抬起头，是纳西尔。她扭过头，没说一句话地要走，可是手被纳西尔紧紧拉住。

“你要干什么？”

“我想要回去。”

“石猫就在那里守株待兔，你在梦境里呆得越久越会伤到你的身体。”

如果不是纳西尔提到，姜沛都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很累了，累得几乎能够倒下去。

可是她咬着嘴唇，尝试去甩开他的手。

纳西尔平静地望着她：“即使是不可能实现遗憾的循环也要回去吗？”

“这次不一样了，纳西尔。”她的眼圈红红的，紧紧抓着少年的手臂：“相信我，这一次不一样。”

“我要和你一起去。”

纳西尔停顿了片刻，忽然道。

这一次的一百五十步，是两个人一起走的。

如同第一次一样，大门打开，女人皱着眉说：“你这么现在才回来？”

“让你买的盐呢？”

即使再一次见到陷阱，姜沛依旧不可抑制地心头一梗，好像被慢慢的泪水噎住了，她说不出话，重重地扑在了面前女人的怀里。

“钟霞女士，你留给我的人生计划书我看了，我不可能按着你的计划成长。”姜沛埋在她的胸口，女人瘦削的肩头好像是脆弱的纸片，让她说出来的话闷闷的。

“我想过我想要的生活，即使现在在还没有找到。”

“但我没有堕落，现在不是小孩子了，我认真想好，要考进你曾经执教过的大学，以后也当一位老师。”

“你知道吗？我会认识很多人……很快就会把你忘记。”

姜沛的话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忆，甚至她所怀抱的人都在慢慢地随着空气淡去。

她听见厨房里传来了声音，钟女士端着盘子重新出现，她盯着门口的姜沛，脸上是严肃到有些凶的表情。

“还不快点洗手吃饭？”

姜沛突然笑了一下，她抹了一把眼泪，笑着说：“我不吃了。”

“我不该留在这里。”

“我要走了。”

姜沛向后退了两步。

没有任何回忆，那位钟女士再次消失，这一次，她呆呆地坐在餐桌前，对着空气训斥。

“就算你拍马屁也没有用，快点来吃饭！”

因为这只是她的梦境，只存在于她的梦中，如果不是石猫，她可能永远都想不起钟女士的样貌。

……可是就这样离开吗？

心里仍旧有些失落。

姜沛转过头，看着黑暗处的纳西尔，少年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感情波动。

纳西尔等自己很久了，她不应该这么麻烦他。

就在她正要离去，迈进黑暗的时候，突然间，姜沛怔怔地刹住了脚步。

“再见。”

一道声音从屋内响起，清晰地传入了她的耳中。

姜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她猛然扭过头，愣愣地看着好似毫无反应的钟女士，泪水不断地从眼眶里流下。

这是，钟女士对她的祝福。

——

姜沛控制不住地冲进去，想要再抱一抱奶奶。

下一秒，空气忽然膨胀般地炸开，眼前的一切如同海上的泡沫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猛然间拔地而起的牛奶白色的巨猫。

它张大了嘴，用冒出锋利尖牙的巨口用力咬合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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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起做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