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塞缪尔夫人。”

三声门响，艾普推开半掩的房门，抱着资料走进办公室。

艾普的住所离廷根大学不远，途径不少富人区，治安基本有保障，因此她没有买私人马车，习惯步行至校区，将这当做是晨练。

【同时还能减少和马车夫的固定交流，简直完美。】

塞缪尔夫人把咖啡杯向自己的方向挪了一段距离，给艾普腾出一段空白桌面。

“早安，资料放这里就好，昨晚睡得怎么样？”

“还可以，或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艾普见塞缪尔夫人皱着眉咽下咖啡，调侃道，“今天又在尝试新品种咖啡？”

“嗯，不怎么好喝，又苦又酸，提神效果显著。”塞缪尔夫人噙着笑，摘下眼睛，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瞥了艾普一眼，“想试试？我还有一包。”

“不不不，教授，放过我吧。帕斯河谷的费尔默咖啡，出了名的苦，我都闻出来了。”艾普可怜兮兮地回应，拒绝投喂。

塞缪尔再次喝一口，许久，揉开眉心，不打算继续勉强自己，拿起整理好的资料翻开。

凯蒂·塞缪尔，廷根大学考古学资深副教授，艾普读大学期间的导师。作为知识与智慧之神的信徒，她雷厉风行，见不得蠢材，对待学生一视同仁，以严格出名，因此得罪了不少贵族子女，私下里遭了不少非议。

“再等两个星期，等文件批复下来，我们就可以启程去拜朗了。”

边翻开，塞缪尔夫人边给艾普递了份报纸。

拜朗位于南大陆，原本是一个统一的帝国，自从第四纪那位死神疯了之后，死神的后裔掩盖姓名不知所踪，帝国政权四分五裂不成气候，如今已沦为因蒂斯、费内波特和鲁恩等国的殖民地。原住民和殖民军队经常爆发小规模战争，局势混乱，总的来说，即便有雇佣兵和冒险家保护，考古队的安全难以保障。

但塞缪尔夫人认为，各大教会在有意识地掩盖第四纪的历史，等到拜朗被完成殖民，原本的文明将几乎被摧毁殆尽，拜朗帝国的考古难度会直线上升。

“这么急？我记得还有一份死神资料没寄来吗？”

艾普下意识问道，接过报纸，报纸上写着海上的新闻。按照计划，还有一个多月接近两个月才会从海上出发前往南大陆。

塞缪尔夫人捏了捏鼻梁，无奈回答：“那份资料在海上被海盗劫走了。真不清楚海上的那群疯子要这个东西做什么。幸运的是，南大陆的研究所有备份。罗塞尔大帝有句话说得不错，事情拖得越久，越容易发生不可预料的变化。”

“也是，就南大陆那种战况，说不定哪天研究所也会直接被炸飞。”

“或许他们应该建一个地下研究所。”塞缪尔夫人难得开一次玩笑。

“不需要建，我看倒三角的酒店挺不错的。”

艾普顺着话题讨论一句。塞缪尔夫人心情不错啊，她马上请求假期，理由是收拾行李。

塞缪尔夫人扫了她一眼，没有翻白眼。每次出发她带的行李都是最少的，完全不考虑体面，只有必要的生存物品，其余的能走报销走报销。

也就是说，根本不需要多长假期，给艾普一个晚上就能收拾出来。

她下午还有会议，周末要准备面试一群求职的年轻人，所以没有挽留艾普，直接批了两个星期假，强调有事会寄件联系。

“早上记得起床看信箱，如果你起得来的话。呵，有事我会寄信给你。”

塞缪尔夫人点了点自己的颧骨，提醒长年睡眠不足的艾普。

刚回到家，警官就找上门，为了昨天去世的女工。青天白日之下，旁观的人都知道她是清白的，但家属不见得能接受。

艾普咋舌，昨天老店长的话闪过，她顿感麻烦。警察局离她家不远，甚至比廷根大学还要近一点，可艾普不想动了。

“每天都有像这样的女工死去，你不必将她的死挂在心上，这不是你的错。”警官注意到艾普的黑眼圈，神态有明显的疲惫，安慰道，“去见家属是必要的流程。如果家属提出过分的要求，我们会站在你这边。”

【作为官方记录在案的邻国非凡者，我如果真利用非凡力量伤人，那迎接我的就不会是这么温和的手段了。】

【我多么无害啊，只是一个会赞美太阳的傻子！】

她打起精神，看了一眼路旁停着的马车，箱体侧面刻有“双剑交叉，簇拥皇冠”的警察标识，确定不是伪冒警察的人贩子。

艾普没有说话，在胸前连点四下，明面上装成女神信徒，换了一身轻便的女装，戴上黑色纱帽，才跟随警官上马车，来到警察局附近的咖啡馆，那名女工的家属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艾普小姐，是吗？您好您好……”

艾普点头，请他们坐下，往咖啡里加了三块糖和两勺奶，勺子搅拌几圈，浅浅抿了一口，没有发言的打算，想看看他们会提出什么条件。

这个时代还没有诞生职业病的概念，工厂主为了成本着想，并不会给工人们准备口罩，提供良好的通风条件，即便报纸上有医生指出这些措施可以很大程度上减少伤亡。

毕竟，他们不缺工人。

会不会赔偿因此死去的工人，那或许得看来自外界的压力够不够，总不能靠他们的良心吧？

对面的夫妇指关节宽大，皮肤多处有灼烧鞭笞的陈旧伤痕，眼睛浑浊，头发稀疏，年龄看上去应该要比实际老不少。精神状态不佳，但没有明显的伤病。他们低着头，也没有先发言的打算，如坐针毡。

半大的孩子站在一旁，最开始沾了点奶油，自认为没被发现，舔干净勺子上的奶油，很快也低下了头。艾普也不好估计他的岁数，平时她活动的区域主要集中在金梧桐区和大学区，以及去教堂的那条路，像这样的孩子她见得不多。

他们偶尔会用眼神沟通。

【救命！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开场！】

艾普心力交瘁地想，懊恼判断错了形势，本以为会遇上胡搅蛮缠的对手——报纸上都是这么报道的，故意往“贵气十足”的模样打扮，她在车上时甚至想临时租几个仆人装装样子，或者雇个老辣的管家装腔作势，不让对方看轻自己，没想到适得其反，直接冷场了。

咖啡馆里盛有冰块，降低室温，选的位置对艾普来说不太友好，她冻得腿脚发凉，上半身太阳项链持续散发热量，在体内形成对流。她煎熬地坐了几分钟，起身离场。

“既然没有什么事，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她将没吃的蛋糕甜点推向对面，整理好纱帽。

警官一直在不远处观察，见谈判结束了，带着张和解同意书，要求双方签字。警官看着艾普写下自己的名字，家属押上自己的指纹，她不由地感慨很久没见到这么和谐的一幕了。

对面的中老年男性听到警官这么说，脸上堆起了僵硬的笑容，仿佛预演过无数次，对着艾普说：“您能来就是我们最大的荣幸。”

又向警官鞠躬，讨好地笑着，催促着家人离开咖啡馆，仿佛艾普是洪水猛兽。

警官见艾普停下脚步，了然解释：“工厂那边把名额给了他们家的小儿子，息事宁人。现在找工作可不容易。”

艾普沉默，脑中闪过无数阴谋论。离开咖啡馆那一瞬，艾普回过头瞥了一眼那纹丝不动的一桌食物被服务员收走，她闭上了眼，停下毫无根据的想象。

【没有意义。与我无关。】

“她的尸体还在吗？”

“在教堂，还没有送去火化，最近死去的人都在圣赛琳娜教堂，牧师在帮助她安息。”

为了人死后不产生死鬼怨灵，尸体都会统一被牧师净化一遍，安抚残留的灵性。天气逐渐炎热，教堂不会保留尸体太长时间。

“不用送我回去了，我想去教堂做段祷告。”

“赞美女神，您真是一位善良的女士。”

艾普听着有些反胃，面上不显，微笑着目送警官离开，回警局述职。

黑夜女神教堂。

艾普平复好自己的心情。

莫桑女士完成一次教义的诵读后，坐到她的身边。

“愿女神庇佑你。”

“你似乎有什么烦恼？方便的话，可以和我说说吗？”

“南区死去的女工会在这里……”

艾普张嘴，轻轻喃语。

“是的，她们的灵将在神国得以安息。”

“这个世界的神明啊……”

【我的财产，光靠利息，足以让我富足地过完一生。】

【这群人与我毫无关系，这里不是我的国家，我的民族，我的时代。】

【事情不该这样，我明明有方法改变它们。】

【这么多年本以为自己已经看惯了，不知道哪里来的能量，让自己萌发改变这一切的想法。】

【可笑啊，艾普，被叫醒后就没办法装睡。】

艾普摇了摇头，按住自己的心脏，红色的血液或许还在心腔中流淌，自嘲道：“我……想去做一件事，却瞻前顾后，害怕自己插手，会把事情搞得更加糟糕。”

静谧的教堂里，话一出口，艾普开始后悔，并不期待莫桑女士能给出什么建议，不期待理解，提前做好心理准备，过滤掉那些鸡汤。

她听着莫桑女士慢悠悠地，沉稳而坚定说：

“女神一直注视着你。”

“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无论多么艰难，不必害怕，不必恐惧。”

“你所希望的，一定会实现。”

艾普望进莫桑女士漆黑的眼眸，小指指尖微动，走神了一下。

“莫桑女士的虹膜，不是这个颜色吧？”

再次看过去，只是光线变化，她的眼睛还是廷根市常见的蓝色瞳孔。祈祷厅的光线本就不多，看走眼很正常。

【错觉？】

她捂脸。教堂里，脸没有纱帽的遮挡。她惶恐不安。

她闭上眼，直到手掌拿开，内心已有决断，她没有注视莫桑女士，抬头望着孔洞里落下的光。

丁达尔效应。

艾普语调轻快地说：“感谢您的信任，我觉得自己好多了。”

“我的荣幸。”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隐秘的角落。莫桑女士拉起她的手，往她手心放了一金属物质，入手触感冰凉，起身，走向告解室。

这个时间点，正好是工作结束的时间，教堂显得热闹起来，告解室前排起长队。艾普不喜欢人多的环境，静悄悄地离开了教堂。

站在红月亮街上，她第一次回头看向教堂，掌中握着银质项链。

有余钱的家庭家中多半有这种银质项链，从教堂购得的。

黑夜女神的象征是月亮，月亮对应的金属是纯银。

“圣赛琳娜教堂。”

这个她曾经来过无数次的教堂，第一次将它自己的名字印进艾普的视线。尖顶教堂直冲穹顶，阳光在彩色高窗闪烁。艾普眸光一暗，转头，放空心神，随意将目光落到街上来往的路人，摩挲逐渐染上她体温的项链。

“圣·赛琳娜。”

她习惯性地否定自己，远离红月亮街，一边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一边觉得只是错觉。

【一个有神的世界，非凡力量才能带来权力。】

她停在一个采光条件良好的服饰店，面对太阳，吐了一口气，转头将视线投向店内，正好与一个青年对上，隔着一层玻璃。

他正在对着阳光验钞。

艾普自觉挡住了别人，拉下纱帽，掩盖面容，避开阳光，行走于千家万户的房屋阴影里，和行人划开边界。

阴影里，太阳项链在胸前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