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间里,厚重的窗帘垂落着。仅从帘布间一道细微的缝隙里,透进些许灰白的光。那是四五点钟,太阳刚露边角的晨光,微弱而清冷。
年轻男子从层叠繁复床幔中苏醒,他猛地坐起,大口喘息,仿佛溺水之人。
铅灰色的瞳孔深处还残留着未散的、一种绝不属于此地的深切悲痛与眷恋,如同不属于此身的烧红的楔钉,狠狠凿穿灵魂的壁垒,留下灼痛的空腔。
慌乱的指尖颤抖,无意识抚过嘴唇后又猛地僵住,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个冰冷带血之吻的粗粝触感。
脸颊上淌着两道未干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泪痕反光,一种灵魂被撕裂般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的空洞包裹全身。
那似乎是一种属于‘沙岚’的、本不该存在的、名为‘沙利叶’的巨大空洞。
他怔愣扭头,宛若卡顿的木偶,窗外,浓重的晨雾漫过树梢,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真切。
“‘O’先生,您从漫长沉睡中苏醒了吗?”
房间门外传来极光会侍者问候,沙岚这才收回目光缓慢抬手,凝望掌心,完好无损的皮肤,长长银发从肩头滑落。
他仰头,以手背阖眸,随即利落抹去湿润泪痕,再睁眼,那双铅灰色的瞳孔情绪已然被更深处的冰冷覆盖。
透着无机质的凛然神性,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祂没有任何情绪的淡然启唇,声音又恢复成彻骨的冷漠:
“嗯。”
……
佐特兰街36号,黑荆棘安保公司。
建筑表面还保留大部分外观,但自地下开始至一楼都已破烂不堪,称之废墟也不为过。空气弥漫尘埃,悲痛而沉重。
“医生没有遗体,家属那边……”,洛耀·莱汀站在楼梯口凝望坐在废墟石块上,缠满绷带的伦纳德,语气很轻,就像避免刺痛这里遗留的魂灵,或者是从医院强撑回来后就一直坐在这里的他。
“不用了,他是孤儿,没有亲人。”
伦纳德拿起靠在断壁残垣上的拐杖,支着起身,扭头看着洛耀,黯淡绿眸却没聚焦,像是看着更远处的虚无:“克莱恩还有家人,一起去吧。”
……
漫步水仙花街道,伦纳德拒绝了西泽尔乘坐马车的邀请。顺着这条街道走下去,在下街尽头,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水仙花街34号,沙利叶在廷根的住所。
伦纳德僵硬站在门前,视线下移,落在入户地毯一角。那熟悉的凸起一角,下面仍旧掩藏着备用钥匙,似乎这样盖着就可以自欺欺人的让所有人都看不见。
脑海中浮现那人蹲着,在他们视线下又重新将钥匙放回地毯下的画面。
他总是这样,看着成熟稳重,只不过是比自己还小五岁的幼稚小孩罢了。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蒙尘的窗户,在室内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光斑。空气中有淡淡的药味和灰尘的气息。
屋内一片寂静,比他记忆中更冷清、更空旷。壁炉冰冷,水晶罩里的玫瑰齑粉似乎更黯淡了。管风琴沉默地立在角落,琴盖紧闭。
伦纳德走到壁炉前,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伸进风衣口袋,紧紧攥住了那枚沙利叶托付给他的,带有家族徽记的旧怀表。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咔哒’一声,打开了表盖。
他屏住呼吸,目光急切地投向表盖内侧,期待着或许是一张褪色的、能证明沙利叶曾拥有过温暖家庭的笑脸……
然而,表盖内侧镶嵌的,只是一小块带着玫瑰纹路的徽章碎片,质感冰冷又沉重。
伦纳德死死盯着那块徽章碎片,碧绿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收缩,像是被刺伤了。没有怒吼,没有痛哭,只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将他压垮的窒息感。
回想起自己推门而入时偶尔能撞见他极其珍重的一遍遍擦拭怀表,又仓惶掩饰,脸上带着小偷似的心虚。
现在,终于明白了。
沙利叶…他一直都没有放下……
紧攥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几乎要将怀表捏碎。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嵌入掌心,带来锐痛,却远不及心脏被那枚冰冷徽章碎片洞穿的万分之一。他猛地合上表盖,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他将怀表紧紧按在胸口心脏位置,仿佛要将那块黑石的冰冷和沙利叶留下的重量一同按进自己的血肉里。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颌线绷紧如刀削。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悲痛,而是燃起一种混合着无尽痛苦、愤怒与近乎偏执的决心火焰。
不够…我还不够强…保护不了任何人…
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间冰冷、充满逝者气息的屋子,目光在管风琴上停留了一瞬。脑中不觉响起那段优雅绵长旋律,舞会上的点滴恍若昨日历历在目。
极其缓慢像带着某种毅然决然的信念闭上双眼,主动摁下过去记忆的暂停键。
没有任何留恋地转身,大步离开。
房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夕阳。
夜幕降临,他又该去哪里?
……
午夜,‘拉斐尔’墓园。
夏日燥热的风拂动黑色树影,蝉鸣混杂各类虫子叫声高低起伏。月光寂静洒下,落在墓碑上像一层弥漫细碎的红宝石。乌鸦三两只站在墓碑上,嘈杂难听的鸟鸣充斥墓园。
毫无征兆的,乌鸦不约而同停止鸣叫,鸟身向前探去,观望着什么。它们细长的倒影宛若监狱栏杆烙印在冒尖的坟堆土丘上,禁锢着地下亡灵。
漆黑的鸦眼聚焦在一座落户不久的家伙上,墓碑林立间传出细微的细簌声响,新鲜带着腥味的潮湿土壤松动,侃侃滑落。
一只惨白的手猛地戳穿堆积土壤,惊动鸦群嘶鸣争相飞散逃开。
一个棕发棕眸,带着点书卷气的年轻男子从手脚并用蛄蛹着想把自己从土堆里拔出来,冒头那刻,呼吸到久违的空气味道……带着血腥,潮湿,以及沼泽般泥泞的死亡气息。
甩水般胡乱甩掉发丝沾着的土屑,拍打在最近的墓碑上——克莱恩·莫雷蒂。
“最好的哥哥;最好的弟弟;最好的同事。”
克莱恩从自己坟墓中爬出,浑身泥土,灵性枯竭,心脏残留着死亡的冰冷与迷茫。他瘫坐在坑边,看着自己肮脏血污的双手,用了不知道多久才从怔愣迷蒙中找回理智意识。
他第一时间本能地看向旁边那座崭新,较为矮扁,覆盖湿润泥土,栽着一株嫩绿小芽的坟墓——沙利叶·美第奇。
棕眸骤然收缩,瞳孔因震惊而颤抖,一个强烈的念头疯狂撕扯着他:他是不是也复活了?就在下面?他是‘命运之轮’相关者,他也有地球记忆…他会不会……
这份带着渺茫希望和巨大恐惧的冲动驱使他想立刻刨开看看。
万一呢?万一有奇迹…万一‘命运之轮’的手段…万一他只是像老尼尔一样……
当他靠近沙利叶的坟墓,手指几乎要触碰到湿润的泥土时,本该干涸的残存灵性在他脑中炸开尖锐的嗡鸣!
一种被无形之笔书写着、走向更糟结局的强烈预感攫住了他:
羽毛笔…它在看着…挖下去会触发什么?
这份源于序列对命运扰动的敏感,让他如坠冰窟。
他看着那株在月光下颤颤巍巍却顽强挺立的小花苗,嫩叶上还挂着夜露。这抹微不足道的生机,是沙利叶存在过的,最温柔的证明。
连根拔起它…就像彻底抹去他最后一点痕迹……
这个念头让他手指僵住悬空,心脏钝刀割肉般抽痛。同时,沙利叶在他眼前彻底化为飞雪的景象再次浮现——理智告诉他,下面极大概率是空的。
但那个‘万一’像毒藤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手指悬在半空,离湿润的泥土只有一线之隔,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
但不管灵性预警在脑中不断嗡鸣,目光仍旧紧紧盯着那株脆弱生长的花苗……隔空触电般痛苦收回了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道道血痕。
他颓然埋头跪坐在两座坟墓之间,墓碑倒影禁锢左右,像个迷路的孩子,被巨大的孤独、懊悔和未解的谜团淹没。
就在克莱恩几乎要被痛苦吞噬时,远处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与压抑的啜泣声。他立刻警觉蹒跚起身,仓促掩埋自己坟墓剩余土堆,凭借‘小丑’的敏捷和夜色掩护,迅速无声地隐入旁边浓密的灌木丛中。
还没见到人影,克莱恩就嗅见了那滔天的酒气,不由蹙眉掩鼻:这个时间点…怎么会有酗酒的人来这里…为亲人吊唁吗……
那人虽然步伐虚浮摇晃,目的却似乎十分明确,拎着一瓶烈酒正不断向这边靠近。
凑近了些,克莱恩逐渐能从角落模糊看到:荡起风衣下摆、黑色头发、裸露的手臂指尖都覆盖绷带……那人径直走到沙利叶墓前,没有点灯,只是颓然靠着冰冷的石碑滑坐在地,月光勾勒出他瘦削的轮廓和脸上未干的泪痕,还有一双黯然失神的碧绿眼眸。
伦纳德!?
克莱恩惊讶之余,伦纳德仰头猛地灌了一大口酒,抵着坚硬冰冷墓碑,发出苦涩的嗤笑,声音沙哑破碎:“你和我…都没有家了……”
“但他们记得你…”,他摩挲着墓碑,声音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柔和更深的痛楚:
“今天…来了好多人…不认识的面孔…抱着孩子的妇人…瘸腿的老佣兵…值夜者的文员小姐…他们都记得你…沙利叶医生……”
他模仿着那些人的语气,磕磕绊绊地复述:
“沙利叶医生呀…救了我家小约翰的命…药钱都没收全……”
“还有好多…好多人…都在说…你救了他们……”
复述完,伦纳德猛地提高声音,带着醉意和哭腔,用力拍着墓碑,仿佛在质问地下安详沉睡的人:
“听见了吗?!沙利叶!他们都记得你!都说你是好人!大好人!”
声音陡然转低,充满绝望和不解:
“可为什么…为什么像你这样的烂好人…说没就没了……”
他抱着酒瓶,蜷缩在墓碑旁,像个迷路的孩子,声音哽咽:
“我现在…多跟你说几遍…你在下面…能听见吗?…女神的神国…是不是…没有痛苦了?…你…过得开心点…好不好?”
亲昵飘忽的询问后,酒意和悲痛似乎彻底冲垮了理智,他无意识喃喃地吐露了最深也最痛的秘密:
“你走的好干净……”
“这里…就是个空壳子…只埋了你喜欢的…白山茶种子…你说…它…能开花吗……”
伦纳德的声音越来越低茫然又脆弱,最终抱着酒瓶,在冰冷的墓碑旁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月光下,他孤独的身影和那座宛若泪水浇灌湿润的土丘空坟,构成一幅无比凄凉的画面。
灌木丛后克莱恩无声缄默,心悸不断刺激加快呼吸频率,伦纳德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鼻息颤抖着,他缓慢阖眸仰头,似乎惦念着空中半明半灭的一轮绯月。
真的…没有了吗……
目光划过孤寂的墓碑与脆弱花苗,与这才察觉到与其他坟丘不同的、那各位矮小扁平的土堆,干净的没有一点血腥气。
‘拉斐尔’,你注定消亡……
原来你似乎早就预见了结局,你根本就不打算放下,也没想过继续……脑海中闪过曾经梦境中教堂未明,现在却已了然的呢喃谜语。
一声破碎的、介于呜咽与干呕之间的悲鸣,终于冲破了死死咬住的牙关。他猛地佝偻下腰,额头重重抵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着。
紧握的拳头深深砸进身下的泥地里,指缝间渗出混合着泥土的暗红,却感觉不到丝毫痛楚。只有那来自灵魂深处被彻底掏空碾碎的剧痛,在无声地咆哮。
他终于彻底明白,沙利叶真的什么都没有留下,连一具可供凭吊的躯壳都没有。指缝间试图抓住的,那场深红与银白交织的逆雪……是彻底到连灰烬都未曾留下的弥散,那份‘命运的牵引’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和讽刺。
不知过了多久,确认伦纳德熟睡,克莱恩缓慢中带着些许迟钝的探出身子,重新检查掩盖痕迹。再看了他们最后一眼,短暂的扫过伦纳德紧握的酒瓶,新生的枝桠……余光划过月光映照下的那句墓志铭,因亲缘淡薄而简短——
“他最终拥抱了冬天,却把夏天还给了我们。”
咬牙咀嚼吞咽着,决绝没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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