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清晨,雨丝如冰冷的银线,无声切割着灰暗的天幕,凝在伞面似湿润的苔藓,伞下弥漫着泥土与腐殖质特有的、略带腥气的潮湿感。
纯黑伞盖停在‘拉斐尔’墓园铁栅栏门口,驻足了很久,恍若融为一体。直到雨丝凝结成珠顺着伞骨啪嗒滑落砸在地,栅栏铁门才碾出一声沉闷叹息。
一个面容模糊、气质阴郁的陌生绅士持伞拄着银蛇手杖,独自穿梭于墓碑林中。
他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冷漠地注视着那座崭新的、栽着嫩芽的沙利叶空坟,以及旁边克莱恩被翻动过的坟墓。即使碰巧遇上雨水消磨痕迹,但仍看得出不同,只是现在大抵没人会在意了。
他就那样站着,如同一尊被遗忘的墓碑,任凭细小的雨丝沁湿帽檐肩头,也浑然不觉。
他走上前俯身,将一束纯白、没有任何香气、仿佛冰雕般的山茶花搁在沙利叶湿漉漉的墓碑前。动作一丝不苟,指尖未沾染半分泥土水渍,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感。
一场过于逼真的戏剧罢了。
拉斐尔…沙利叶…这些无谓的‘角色’和‘情感’…该落幕了。
至于你们……
礼帽边沿下一瞬即逝的锐利目光划过克莱恩与沙利叶的墓碑。
棋子也好,意外也罢……观测继续,但‘沙利叶’…到此为止。
决绝转身扭头欲走时,脚步却还是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
礼帽阴影下,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再次掠过那片被雨水填满的浅坑,水面浑浊,倒映不出任何清晰景象,却仿佛残留着昨夜某个灵魂撕心裂肺的余温。
铅灰色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极其短暂、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复杂波动,随即被更深的冷漠覆盖。
迅速拉高衣领,身影如同滴入墨水的雨痕,被灰蒙的雨幕无声抹去。
就在身影彻底隐没的刹那,那朵承受了太多雨水的白山茶,终于不堪重负。
最外层那片饱胀欲滴的花瓣,发出一声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啵’声,从花托处断裂,如断首般坠下,直直坠入泥泞之中。
洁白瞬间被污浊吞没,像一场无声的殉葬。
……
与此同时,天空还残留几道絮状阴云的市政广场附近布置起一个个帐篷,新的巡回马戏团在表演。
一个涂着红黄白等各色油彩的小丑跑到身着黑裙纱帽、黑西装礼帽,散发悲伤沉重气息男女面前。
他先是往天上扔了一个网球,在众人视线都被网球吸引到半空时,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束花——一束塞尔维亚菊。
他咧嘴笑着递出塞尔维亚菊,花瓣舒展,是廉价颜料涂不出的、生机勃勃的金黄。像一小簇凝固的、不合时宜的夏日阳光,刺破了廷根连绵的阴雨。
班森与梅丽莎眼底还带着挥不去的疲惫倦怠,被这突兀的‘快乐’撞的一愣,声音干涸沙哑,接过塞尔维亚菊,极轻的答了声:“谢谢……”
晦暗不明的云层忽地裂开一道缝隙,稀薄却已放晴预兆的天光落在小丑脸上,油彩鲜亮,嘴角被画笔高高吊起,固定成一个完美又充满希望的笑弧。
……
蒸汽列车站台。
跟随人群,提着行李皮箱,手中攥紧车票。咔哒一声检票咬去边缘齿痕,在喧闹百色人声中挤过狭窄过道,找到座位。
蒸汽呜鸣声中启航,车厢摇晃,窗外景色单调流逝。他从口袋中拿出站台上匆匆买的迪西馅饼,指腹透过包装油纸还能感觉到温热。才掀开包装一角,肚子就开始咕咕催促,蹙眉稍稍回想,确实已经一整天没吃任何东西了……
熟悉的灰雾深红毫无征兆地淹没视线,他错愕一瞬匆忙将咬了一口的馅饼盖上,油腻的痕迹迅速在纸面晕开,像一块难看的污渍。
他起身穿过摇晃的车厢走向盥洗室,与迎面来的先生不得不擦肩而过,低声说了句抱歉,背影仓促带着说不出的孤独。
……
船舷平稳的几乎察觉不到身处于广阔无垠的大海之上,灰蓝的天游过丝絮勾连的航迹云。
一位西服红领结的游轮侍者神色自若,在这里服务让他赶到无与伦比的自豪,他背手端着餐盘穿过奢华宴会人群,登上前往顶层甲板的舷梯。
宽敞的头等舱内,一身考究便装的身影立于舷窗前。清透玻璃反光映出锋利下颌线,他指尖捏着一支水晶高脚杯,殷红如血的美酒在其中缓缓旋转,在昏暗光线下折射出神秘的光晕。
杯中旋转的酒液突兀地静止了一瞬,仿佛时间被无形之手掐住。他眼神微凝,注视浆果般的红酒液,其深邃的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近乎墨黑,此刻,眼底却仿佛掠过一道细微到及不可察的深红反光。
插着拖把抹布的清洁车咕噜滚过带有细小缝隙起伏的甲板地面,两声礼貌克制的叩门声响起,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在浪花翻涌中听见却又不嘈杂。
“先生,客房服务?”
数息之后,酒液恢复旋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优雅地抿了一口,唇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弧度。
“不用。”
深红潮水褪去。
眼角余光撇过杯中酒,方才因‘插曲’中断而停滞的醇香,此刻在空气中重新弥漫开来,仿佛经过短暂的沉睡,反而醒得更加馥郁迷人。
巨大的落地舷窗外,他盯着浪尖细密的灰白泡沫逐渐散成水雾,眼神放空,似乎看到了更加遥远,虚无的地方。
……
摁下盥洗室冲钮,哗哗的水声卷走灵性干涸的疲惫,顾不上门外等待的男士用一种怪异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盥洗室门阖上的瞬间还听见一两句关于膀胱的细碎吐槽。
回到座位上,他机械的咀嚼着冷掉的迪西馅饼,油脂在口腔中凝结,带来一种过分的腻味。
但就着从大帝日记中新得到的知识咽下,倒也不显得那么干涩乏味了。
门先生…听起来像是我会取的代号……大帝去过迷雾海…在那里找到了神秘小岛却死了一位‘天启骑士’……
那油腻的滋味,冰冷的饱腹感,莫名让他想起塔罗会上那深红星辰带来同样难以言喻的滞涩感
棕眸中不觉重现那个矮一截的特别深红身影,祂漫不经心坐着,看起来兴致缺缺,这次带来的罗塞尔日记内容大多是一些没什么作用的随笔杂诗。
但与先前其他成员提交的部分内容时间可以对上,确定是真迹——至少纸页年份和墨水成分做不得假。至于内容?那些打油诗般的句子,怕不是祂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或许祂早就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愚者’,但却带着未明目的玩着猫鼠游戏般继续下去,不揭穿,也不投入。
眼眸一转,窗外风景即使阴霾也会从边缘像水彩画纸般浸染霞光。那是一种更加深沉的枯黄,像深秋焦掉的枫叶,瘦削干瘪的尖叉树梢。
他既希望祂不要出现,哪怕只是这一次会议的缺席也好……总该要有点可怜的希望在。万一他只是被骗了被耍了,沙利叶其实还一脸恶劣笑容的站在远处凝视着这一切。但事实残酷又冰冷的碾没期冀,‘命运之轮’,祂——不是沙利叶。
想到这,他为自己居然生出这么卑劣隐秘的想法感到罪恶,随即小幅度缓缓摇头,否决自己。
怎么可能呢……
走的那么干净的人,残忍的连一点念想都不留下。
蒸汽列车嘶鸣着驶入贝克兰德东站,喷吐出大团灰白的雾气,如同巨兽疲惫的喘息。
克莱恩拎着简陋的行李箱,随着人流涌出站台。铅灰色的天空压迫着这座万都之都,空气里混合着煤烟、塔索克河的水腥和陌生都市特有的喧嚣。
他驻足回望,铁轨延伸向迷雾笼罩的来路,仿佛一条通往坟墓的冰冷脐带,已被彻底剪断。
……
远洋客轮‘皇后号’优雅地停靠在皇后码头。
细雨初歇,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昏黄的夕阳如同融化的金箔,泼洒在湿漉漉的甲板与涌动的人潮上。
在逆光方向,一位身着剪裁合体的卡其色风衣、内衬米色衬衫、头戴同色系软呢帽的年轻绅士,从容地步下舷梯。
夕阳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形和利落的下颌线。他手中提着一只光洁的皮质手提箱,步履沉稳,姿态闲适,仿佛一位归乡的学者,又像一位即将开始新案件的侦探。
他微微抬首,望向贝克兰德庞大而阴郁的轮廓,帽檐阴影下,嘴角似乎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混合着审视与兴味的微笑。
码头的喧嚣与人流在他身边分流而过,仿佛无法沾染其分毫。
海关官员接过他递来的证件,低头核验。羊皮纸页上,墨迹新鲜的名字在夕阳余晖中清晰可见——
兰·华生。
这个名字,连同它主人那难以捉摸的微笑,即将成为克莱恩·莫雷蒂在贝克兰德这片泥沼中,无法回避的新坐标与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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