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昕听他说完后,内心如五雷轰顶:“不是不是!我爹爹不会怯战……”
是不是怯战、当了战场上的逃兵,她又没亲眼目睹,如何确定他不是!
毕竟她与她的亲生爹爹没有一起生活过,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两句,他是何秉性?经历如何?她都一无所知。
况且,那是在战场上,她爹爹一介文弱书生,没见过成片成片的烂尸断肢,一时胆怯也在情理之中。
“那时候我才两岁,我们还住在成都府,娘说爹爹受命押粮,娘在家中等了大半年爹爹都没归家,她每天都在担心爹爹。后来县老爷带了抚恤银子上门,县老爷说押粮军遇到敌军,他们人少打不过,为了不把军粮留给敌军我爹下令烧粮,剩下的押粮军,包括我爹全部投火**。县老爷还说押粮军慷慨赴死,忠义双全,是我们大夏的英雄。”
方毅驳道:“既然整个押粮军死得死、**的**,怎么独独你爹活了?”
被烧死了,你爹还能活?还能不远千里、万里地来京城找你娘和你?
方毅的话刚落音,梁玥前些天质问的话就在苏慕昕的脑海中响了起来,她心里堵得慌,既想相信父亲的忠肝义胆,但方毅和梁玥的质疑也没错。
“死里逃生,不是那个段迎九救了他吗?杜捕快他们问过段迎九,段迎九正是三峡口的人!”
“张徽也这样反驳过,但杜捕快说‘如果真是死里逃生,那这十年时间他干什么去了?为何不在脱险后上报朝廷?’。”
方毅一边认真回忆,一边说:“杜捕快还说‘可别说段迎九是从千军万马中独独将他救了出来,又不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张徽听杜捕快提到段迎九,就说‘段迎九应该知道这些事’,还问杜捕快当年究竟有没有问过段迎九是何年、何时、何地救的男死者。”
苏慕昕眼含热泪,不住点头,张徽问出了她心中迫切想知道的事。
“怎么不说话了?难道你们没问?就算府台大人后来有明示,在那之前呢?”
张徽嘴中发出“嘶”的吸气声,对那个已经脸色铁青,气愤的不得了的捕快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不问。”
杜光猛地转回头,瞪着张徽的那双眼睛已经变得溜圆,就像一对外凸的牛眼:“我们不会查案,只你张徽会查案!府衙上百捕快、上千白役都不如你,行了吧!”
张徽知道自己刚刚的话有些得罪人,随即又恢复到平时嬉皮笑脸的状态,向他作揖道歉,直喊了他三声“父亲大人”,杜光绷紧的脸皮才松弛下来:“儿子总会顶撞老子,难道老子还跟儿子计较。记住了,以后就这么叫老子。”
“快说,你们当年究竟问没问?”
“那个段迎九最开始觉得他木讷,什么都问不出来,和他说话很费劲,那时候还没觉得男死者身份有何不妥,的确没追问,裴班头只是让我多留意段迎九。后来苏如诚说露了嘴,府台大人知道后觉得不妥,拉着师爷商量了好一会儿,当天晚上就去找了他的恩师。”
“你说府台大人向上……”张徽的手向上指了指,“禀报过。”
杜光一脸鄙夷地斜睨着他:“你以为当官的都跟你一样,谨慎着呢。府台大人回来后就吩咐我们别管男死者身份,只当他是流民,他当时还说了一番很有道理的话。”
“什么话?”
“府台大人说‘既然朝廷在十年前就已经认定当年死的所有押粮军忠义双全,既然已经盖棺定论,何必再将棺材盖掀翻,让死者不得安宁。’他最后还说‘大家毕竟同朝为官,他不忍心’。”
杜光说完,伸手拍在张徽的肩膀上,语重心长的劝他少管闲事。“真相有什么要紧的,至少那位小姐现在还活着。如果她爹真是贪生怕死当了逃兵……”
说到这儿,他勾住张徽的脖子,将他拉近自己,再次压低声音对他说:“说得再严重点,为了不把军粮留给敌军,山穷水尽之下烧军粮可以说是明智之举,但若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
他顿了顿,神情凝重的对张徽说:“这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现在的这位安平侯能不能保下那位小姐还不好说。”
难道这就是我被二哥从族谱中除名的真相!
原来是怕我这个“拖油瓶”连累到他们!
苏慕昕听了杜光的猜测,突然想到三年前梁骁为什么执意将她从族谱中除名,这三年她一直以为仅仅是他不喜欢自己,现在看来或许他就是为了预防有一天她爹的事牵连到她,进而牵连到整个梁家。
想到如果真有事发生,梁骁恐怕不仅不会出头保她,甚至还会是第一个推她去死的人。
她本不姓梁,指望一个姓梁的人来保护她本就是大错特错,苏慕昕越想越觉得心寒。
方毅不知对面女子此刻的内心如波浪翻涌,转述完张徽告诉他的事情,又赶紧向苏慕昕解释自己并非不信她、不信她爹。“但杜捕快说得也没错,小姐既然想查这件陈年旧案,最好估量一下能否承受最糟糕的情况。”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我亲爹真是贪生怕死之人,从战场逃逸后又躲了十年。
苏慕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心中的压抑的情绪一骨碌全吐出来似的。“我知道,我也知道你们是好意。”
她没再继续他爹是不是逃兵这一话题,反而问:“张捕快是因为怕我爹是贪生怕死的逃兵,所以不想接这案子?”
方毅嗫嚅着说“张徽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你”。
苏慕昕让他别顾虑,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她知无不言。
她本以为张徽还要问她爹的事,不想方毅帮张徽问得却是“老侯爷当年是怎么中箭的”,苏慕昕听后,整个人都怔愣了一下,仿佛被雷电劈中一般,她“呼”的上前,一把抓住方毅的其中一只袖子:“张捕快的意思是我爹不是遇到劫匪,他的死有内情是不是!”
她突然如一阵风般靠近,又抓住他的衣物,方毅也愣了一下,他显然从没和姑娘这般靠近过,甚至觉得连他周围的空气都沾染上了一股独属于她的香甜之气,他瞬间就红了脸,出神的看着她。
苏慕昕正急煎煎的等着他给答案,不想被他那样盯着,她一下就察觉到不妥,慌忙往后退了几步。“抱歉,刚刚失态了。”说着,她向他深深的福下身去,以示歉意。
待站直身后,她往后瞅了瞅,好在没看到苏真真,这说明他们还有时间,但也禁不起在旁枝末节上耗。
她定了定心神,极快的恢复了冷静:“张捕快怎么说?”
“他也没说老侯爷的死有内情,只说不合常理。”
方毅心慌意乱,拉低了斗笠,不敢再看苏慕昕一眼。“二公子每次外出可有不少人跟着,我想老侯爷必然如此,最起码的排场得有。既然每次带的护卫不少,又是朝廷封得爵爷,怎么会有劫匪敢打劫他。还有张徽去衙门查过这件事,老侯爷中箭是三年多以前的事,没有案子的案牍,那就说明老侯爷当时压根没有报官。既然是劫匪打劫,又怎么会不报官。”
他跟着又说:“先是你爹娘双双自尽,然后只过了一个多月老侯爷就中箭死了,这其中有何牵连谁也说不清楚。如果你爹娘和老侯爷都是被人杀死的,连安平侯都敢杀,杀人的人必然不简单。这是张徽的原话,他还说他只是一个小老百姓,不想惹麻烦,也惹不起麻烦。”
苏慕昕耐心听完,然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我明白了,张捕快如果真不愿意接手此案,慕昕也不勉强。”
她突然抬起眼睛,直视着那个用斗笠遮住了半张脸的年轻男人。“只是方少爷,我有番话还请你带给张捕快。”
她那双有如空谷幽兰般的眼睛这时透出了一股坚定的目光,她说道:“一则,我只想知道我爹娘死亡的真相。或许可以像四年前府衙查案那样,只就案件本身调查,不去触碰我爹的过往。二则,我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就算知道爹娘、继父是被人杀死的,我也无能力报仇。我知道我亲爹的事或许牵连很大,所以我没想过要去衙门翻案。”她再次强调自己只想要一个真相。
方毅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妥协的说:“好吧,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给张徽。如果他还是不想帮忙……苏小姐,莫要怨怪他。”
“这个自然。”
“张徽说案牍档案上有你大伯留下的籍贯和住址,我帮你找个人去趟成都府,或许能找到你大伯和段迎九,就怕那个住址不是真的。”
方毅又说本来上次和孙嬷嬷接头时就想告诉她,再请她代为转告,但他怕找不到妥当的人去跑这一趟,好在这两天这件事有了眉目。
“最迟七月就可出行,他娘子这几天就要生了,他本来不想出远门,奈何家里要用钱,但他说他得等他娘子生了后再出发。”
“这个自然!”
苏慕昕心中一喜,总算有了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整个人都轻松不少,连连向方毅道谢。“方少爷,这几日我好好想了想,想到了两个疑点,等张捕快同意帮忙我再告诉你,到时还得请你帮忙转告给他。”
“两个疑点?”
方毅诧异的抬高下巴,他的目光顺着斗笠边缘望出去:他眼中的女子此刻走到悬崖边上,眺望远方,她身上的衣衫和帷帽上垂下的白纱迎风飘展,像是随时都会驾风而去的仙子。
“可惜我不是男儿身,不然我就想法子当一捕快,我要抓尽全天下的坏人,将全天下的冤假错案都拨乱反正。我还要四处遨游,成都,重庆,三峡口,银川,庆阳,太原,开封……我统统都要去。”
她突然转回头,从悬崖吹上来的风将挡在她脸上的白纱吹得高高扬起,使他毫无阻碍的看到了她绝美的脸庞,他还看到她向自己温柔的笑了一笑。
“方少爷,我是不是很傻?身为女子还想这儿想那儿的。”
方毅一下就怯了,赶紧低下头,好半响才说:“女子又如何,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同样能做。像我们这样的人家没那么规矩要守,我娘嫁我爹后也走了不少地方,我妹还没嫁人也跟着出了几次远门,若我今后娶了妻子,妻子要去哪儿我都陪着去。”
“如果……你的妻子要去成都呢?”
方毅彻底愣住了,再次抬头,见她一脸认真,好半晌才说:“自然也陪着去。”
他回答得很慎重,像是做出了某种承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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