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寻了七八条田坎,上下那十来块水田里都没找到刀莲生人。
远处目之所及的水田里,也都没人了。
天快黑尽了,田地里干活儿的山里人都在往家赶。
再不回去,她待会儿会连路都看不清楚了。
海棠一手捉着斗笠边沿,一手提着裙摆,踩着木屐,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坎上往山腰上面的刀家回去。
那双新木屐早给稀泥巴糊得看不到脚趾头了,鞋底沾上的泥巴又黏又沉,感觉是拖着五斤沙包在行路。但她不愿光着脚,一来走不惯,二来心疼自己一双玉足,怕给石子草刺刮出口子。
爬了一条田坎,再爬一条,田坎路变得又窄又陡。她费力地抬起一只脚踩在一个坑窝处,要抬另一只脚时,突然前脚一个打滑,她扑在地上,田坎狭窄,她半边身子都歪进了旁边的水田里。
海棠啊啊惊叫了两声,手忙脚乱地在空中乱抓,试图要抓着点什么东西来稳住身体,头上的斗笠就这么飘落到了田里去。
好在只是水田,不是水潭。
她个子高,有一米六五,没有章法地扑腾了几下,发现站起身来后,田里那淤泥深度只到她膝盖头那么高。
刚才那番扑腾便就像个笑话似的。
海棠看看自己半身衣裙都给泥水糊得没眼看,泥水哗啦啦地往下滴落,欲哭无泪。
但此时不是哭的时候,快要看不清楚道路了。
打湿的衣裙湿沉地包裹在身体上,很不舒服。
她先探身把飘在水田里的斗笠捡起来扔上田坎,深陷在淤泥里的木屐也脱掉,徒手在淤泥里摸来摸去,把鞋拔了出来,浑浊的泥水里荡几下,洗干净鞋上的稀泥巴也扔到上面田坎上去,最后双手撑着田坎费了老大工夫爬了上来。
弯腰把下身裙子拧干泥水,木屐重新套在脚上绑扎好。
斗笠上糊上了稀泥巴,还在滴水,自然没法戴了,但反正她一身都打湿了,干脆也不戴了。斗笠抓在手里,就这么顶着一头湿发,裹着半身打湿的衣裙,狼狈地深一脚浅一脚,赶在伸手不见五指之前摸黑回到了刀家,却不敢进屋,躲在灶屋外墙背后。
白桂景和两个女儿正在灶屋用热水洗脸洗脚,三个人的言谈中,海棠得知刀莲生竟然还没有回家。
她就更不敢现身了。
婆婆喊她出去找人,人没找到,她此刻出现,只会挨骂。
即便是个现代人,海棠对白氏也是真的从心底怵她。可能是在现代她还从没有遇到过头一回见面就抄着大扫叉打她的老婆婆。这才真的是,一来就给她了个下马威,真把她吓住了。
当然,也许可能,还因为这是刀莲生的母亲,是她婆婆,有这层关系在,心里不自觉是存着几分敬畏的。
过了一阵,白氏三个人洗漱完,倒掉洗脚水,就一个二个趿拉着木屐去了堂屋。
灶屋的油灯吹熄了,一团漆黑、清冷。
海棠大惑不解。
难道她们已经吃了晚饭了??
饥饿的驱使下,海棠摸黑摸进灶屋,揭开锅盖,探手在铁锅里捞了捞,还真是啥也没捞着。没有早上那种倒扣的筲箕上热着米粥和窝窝头。
海棠气苦。
这到底要惩罚她到几时啊!
媳妇茶也敬了,她今天也表现得很乖啊。难不成就因为刀莲生没回家,她开头不愿意出去找他,婆婆就把她记恨上了???
不,他们家一定是把晚饭藏在一个她找不到的地方了。因为刀莲生还没回来嘛,不给她吃晚饭,婆婆总不能不给她儿子吃饭吧!
海棠去门口探头探脑瞧了瞧堂屋。
堂屋大门微微敞着,里面明明灭灭透出火塘里的火光。
婆婆和两个小姑子估计又在搓麻线了。
海棠不死心,干脆摸到火镰把油灯点着,然后端着油灯把橱柜、鼎锅、石案下面的坛坛罐罐都翻找了一番,就连灶膛里的灰堆,她都拿夹火钳里一顿掏。然而,灶屋里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遍了,没吃的,真的没吃的。
海棠差点破大防了。
越想越是憋屈。
这婆家还没娘家好呢!
娘家爹虽不喜欢她,至少表现在脸上,会打她会骂她,这家人直接玩冷暴力那一套!
而且娘家至少还有个疼自己的娘!
她这步棋走得大大的错了!
看来这个婆家比娘家更不靠谱,还是尽快把这个世界了解了后赶紧想法子离开这鬼地方吧!
那男人也是,天都黑了还不落屋,搞什么鬼名堂!
水缸里舀了盆水,轻手轻脚地把手脚洗干净,衣裙也简单搓洗了下。这一身肯定得换了。半身都湿了。但是没把男人找回家,海棠连堂屋都不敢去。
想到刀莲生,海棠渐渐开始担忧,外头野地里已经是不见五指了,囫囵还是出去就近找找他。
海棠便端着油灯,用手笼着黄豆大小的灯火要出门去找刀莲生。
哪想才转过身,刀莲生竟就一身风雨地闯进来了,肩上挑着两只空水桶。
四目相对,微弱的火光在两个人脸上晃悠,海棠看他身上披着蓑衣,打破沉默:“外面还在下雨?”
刀莲生放下水桶和扁担,再抬手解开肩膀上的麻绳系带,把蓑衣取了下来挂在泥墙的木钉子上,嗯了声,算是回应。
好嘛,她出去找他摔进水田里,还被婆婆骂得不敢去堂屋,只能躲在灶屋里头。她受了一肚子委屈,他这态度却这样冷淡,海棠心里鬼火直蹿。
更觉委屈了。
一个人的时候还坚强,面对这让自己受委屈的罪过祸首,她就忍不住了,眼睛发红,鼻子发酸,目中已经泪光盈盈。
她努力瞪大眼不让眼泪流出来,质问男人道:“你去哪儿了?做什么现在才回?”
刀莲生没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打了盆水,搁在门口地上,蹲下去捧着就往脸上冲洗。一盆水洗了脸洗了手,还冲洗了下他糊了一脚泥的光脚,嘴里说:“招满叔闪了腰,家里没水吃了,我去给他家帮忙担了一缸子水。”
“哦。”海棠没想到人家原来是去做好事去了,气就消了一大半。充满怨念地瞅瞅男人宽阔的脊背,低低地道:“你出门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被娘好一顿骂。”
她说这话时,刀莲生正好拿着空盆站起身来,闻言,听出来她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就看了眼她,眸光微闪,“我下次记得。”
海棠垮着肩膀绕过刀莲生去堂屋了。
她要去换身干爽的衣服。
湿衣服穿在身上半天了,好难受。
刀莲生没错过她眼中的泪光,追上来,“哎!你……你怎么了?”
海棠提着裙子小跑着跨进堂屋。
她能说婆婆又没给她晚饭吃,她又饿又委屈吗?真是丢脸死了。
从来没有为了一口饭这么憋屈过!
白氏见她进来,立刻站起身来厉色问道:“莲生呢?”
“回来了。在灶屋洗脸。”然后钻进卧房里去了。
一进屋,那憋屈的泪水终于止不住地往下流。
海棠捂住嘴,任由泪水肆意流淌,无声地站在黑暗里。
刀莲生本已洗漱完毕,见海棠有异样,忙忙撩起衣摆把脸上水渍擦拭掉,吹灭了灶屋的油灯,大步朝堂屋来。
白氏听到外头动静,走到门口张望:“是莲生吗?”
“是我,娘。”
刀莲生踏上两步石阶,一身湿气地跨进门槛来。
白桂景忙把两个女儿赶上楼去睡觉,把火塘让给刀莲生烤衣服。
“你怎的现在才回?”
又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酽茶。
刀莲生捧着茶碗,眼睛余光瞟着那道布帘子,又把之前对海棠说过的那番话对他娘也讲了一回,“山上挑水,遇到了招满婶儿也在背水。得知招满叔闪了腰,暂时没法做重活儿,我就给婶儿她家挑了几担水回去。叔和婶儿非要留我吃几口茶,我就坐了会儿,才回得迟了。”
海棠在屋内一字一句都听见了。
之后白氏和刀莲生就随便聊了下招满叔的情况,然后白氏就上楼睡觉去了。
白氏竟是全程都没说让刀莲生去灶屋吃晚饭的事情,海棠便想,估计刀莲生在招满叔家吃过了,不是他才说那边叔和婶儿留他吃东西么?
海棠暗叹口气,今晚必定又是要饿肚子了。
哎,只当减肥吧。不就两个晚上不吃东西吗?现代那些减肥方法之一,就是建议不吃晚饭嘛,纯饿瘦来着。
黑暗里海棠捏了捏拳头给自己打气。
明天,一定要争取吃到晚饭!
山里人晚上没娱乐活动,天黑了,洗漱完了,围着火塘再坐一坐,便就入屋睡觉了。
白氏上楼了之后,外面堂屋的光还亮了好一会儿,海棠听见刀莲生在轻轻走动的脚步声,估计他在铺他的床。
海棠摸黑脱了湿衣服,扔在凳子上。
也不用换干净的了,直接爬上床,扯了铺盖盖在身子上睡觉。
只是啊,这饿着肚子,湿衣服又穿了半天,身上冰冰凉凉的,压根儿就睡不着。
后半夜,雨歇云散,月亮竟然出来了。
海棠从窗洞看月亮的位置,判断大概是晚上九十点钟的样子,因为月亮远还没有升到头顶上方。
她在现代可是夜猫子,不到凌晨十二点,是不会放下手机闭眼睡觉的。
楼板上面听不到说话声脚步声咳嗽声了。外面火塘里的明火也灭了,海棠还没把自己的床铺睡热火。
哎,不行,看来得去洗个热水澡才行。
海棠溜下床,屋里没灯,但是她的衣服都在那个包袱皮里。海棠于是把湿衣服胡乱往身上一裹,摸到衣柜门打开,把自己那包袱抱在胸前,然后出了卧房,悄悄拉开堂屋门钻了出去,借着月光,她去了灶屋。
海棠不知道,她的行为,没有躲过刀莲生的眼。
那会儿在灶屋他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进了堂屋他就一直想找机会问问她怎么了,但是她进了卧房就一直没出来。
他等了一阵,看她不会再出来了,才灭了火塘里的明火,躺上了凉床。
可是他睡不着。
海棠那双含着眼泪的眼,他一闭眼就出现在他脑海里,搅得他有些烦躁。
辗转到了半夜,突然听见房门声,倏地张开眼。
便见敞开的堂屋门口,海棠抱着个包袱猫腰悄悄地钻了出去,月光随之被关在了门外。
刀莲生张了张嘴,终究是没有喊出声。
她要走,就走吧。
他早就知道他这个家是留不住她的。
刀莲生再也睡不着觉了,他翻身坐起来,在床沿坐了半天,一种莫名的情绪萦绕在他胸腔里,他胸口闷滞得不行,干脆起身,打开堂屋门到外面去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
外面,月华温柔,像在大地上洒了一层碎银。地坝、竹林、茅草屋,还有远处的梯田,都好像在闪闪发光。
左手边的牲畜棚里,一点幽火,土墙上一团晃动的影子。
刀莲生脑子里警铃大作。
难不成有人偷他家的老牛??
他左右看看,然后抄起靠墙的一把锄头便大踏步往那边去。
海棠烧了一大锅洗澡水,烧得烫呼呼的。然后自己嘿哧嘿哧地提到圈棚里。
这个热水澡洗得她胆战心惊。
牲畜圈里因为堆了很多柴草,成了老鼠窝。就此会儿,海棠听见那堆在墙根的柴禾堆里好像有老鼠在打架、乱蹿,吱吱的惨叫,此起彼伏,肆无忌惮的。
不,很可能不是打架,是蛇在吃老鼠哩!
昨天她帮刀莲生搬农具,看见柴堆里好大一堆蛇皮。就那张蛇皮的长度和宽度而言,只怕活蛇能有她手臂粗。
这么一想,她吓得头皮发麻,浑身汗毛直竖。
快速脱了衣裙,洗脸帕也忘了拿,只好用自己的肚兜当帕子,伸进水桶里随便搅了搅,然后海棠便半蹲在木桶边,用打湿的肚兜飞速擦洗身子。
忽觉得身后异样安静。
她猫着腰扭头看去,只见五六步远处立着个高大的身影,惊得海棠把水桶都抱了起来挡在胸前,颤声问:“谁?!”
“是我。”平板的语气,没有起伏。
海棠听出来是刀莲生的声音,皱眉,“你不出声不出气地站那干嘛?偷看我洗澡啊?真不要脸!”
刀莲生沉默了片刻,说:“我才来,什么都没看见……再说里面这么暗……”想了下,他又说:“我以为你出来上茅厕,但你出门半天不回,我才出来看看的。”说罢转身走了。
走到一半,听到后面嘭的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砸地上了。
想起她刚才好像把水桶抱了起来,刀莲生嘴角抽搐了下。
估计她抱不动了,水桶落地上了。
但是隐约有海棠的惨呼传来。
刀莲生就那个纠结啊,要不要回头去看看她怎么样了?万一水桶砸到她脚上了呢?
但想到她对他的戒备,他硬着心肠抬脚往石阶上踏。
就这时,海棠的呻唤传来,“夫君,夫君。”
刀莲生只觉得浑身一紧。
他忙回身,紧走几步,到了牲畜圈门口,整个人呆住了。
只见海棠仰躺在圈棚门口,身上啥也没穿。迷离的月光下,她那玲珑的身子泛着灼目的白色光芒。
刀莲生闭上了眼睛,耳听见她在哀哀的痛苦呻吟着,“我屁股摔得好痛,这地是石头做的,痛死我了。我起不来了。”
刀莲生深吸口气,弯腰将她一把打横抱了起来,大踏步往堂屋疾走,撩开布帘子,将她搁在床上,掀被子给她盖上,转身就走。一气呵成。
布帘内,海棠嘤嘤嘤,“都被你看光了,嘤嘤嘤。”
布帘外,刀莲生胸膛剧烈起伏,“不是你叫我过去的吗?”
“那你就不能闭着眼?”
“我闭着眼咋走路?”
“可你那会儿跑过来,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大,还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我那不是……”
我那不是很惊奇么?
你说她咋能摔在那地方?
脱光了咩肯定应该在圈里面洗澡啊,就是摔倒也应该摔在圈里面,她咋会摔在棚子门口??
难不成她光着身子猫腰出来看他离开没离开?
呃……这还真有这可能。
那一次她洗澡,她不就进进出出看了他好几次,看他站在什么地方,看他离她有多远……
哎,真是!
懒得管她了,反正都是她有理!
刀莲生躺回他的床铺上去。
他把那张破凉床补好了,床铺又宽又长。他又铺了几个谷草在上面,他娘给他找了床旧床单铺在谷草上,他伸展了四肢睡,舒舒服服,跟睡卧房里的木架子床已没啥区别了。
只是床铺大了,就给了他翻来覆去的空间。
一大半宿,他在凉床上辗转,难以入眠。
那布帘子里的人还在哼哼唧唧,骂骂咧咧他。
只那哼唧声太吵人,也,太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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