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憨厚老实吧,可他还晓得把歌词改了。多的是小心机。
海棠撩帘子出去。
堂屋的门就没关,开着半扇,月光落在门槛上。
“都大半夜了,怎么还不睡觉?”
听到后面说话声,刀莲生闷声闷气道:“睡不着。”他的屁股自动往旁边让了半尺。
见状,海棠嗤的笑出来,“你自己睡不着,干嘛还要把别人吵醒?”也不点破他给自己让出座位的行径,分明是早等着她出来。
她跨出门槛,下了石头台阶,挨着他坐下来,抬头看天上。
满天的繁星。
刀莲生把那把牛腿琴横抱着,像抚摸情人一样,专注而温柔地在两根弦上摸来拂去。
海棠侧头看了一会儿,“怎么不继续弹唱了?挺好听的,继续呀。”
男人嘀咕:“弹累了。”
好吧,你这理由是个人都听出来很牵强。
海棠又问他,“怎么睡不着?”
刀莲生不语,像个锯嘴葫芦。
海棠习惯了他的寡言少语,但是她也知道怎么让他多说点话。
“咳,水潭是你清理干净的吧?”
这回刀莲生立刻“嗯”了声,还飞速看她一眼。
如果没看错他神色,海棠觉得他有点表功的意思,含笑又问道:“什么时候去清理的?”
“昨晚上。”顿了下,他又添了句,“下半夜。”
“你下水捞起来的?你也不喊我去帮你忙,真是的。”
“没。”
“那你一个人,怎么弄的?”
“我做了个竹捞篱,绑在长竹竿上,就站在岸边捞。很方便。”
“竹捞篱?”海棠不明白。
刀莲生看她一脸茫然,顿了下,把怀里的牛腿琴放到地上,起身去了牲畜棚。片刻后出来,他手里拿着把扫帚样长短大小的东西走过来。到了近前,海棠看清楚那把“扫帚”不是扫帚,扫帚底端是个椭圆形的像个竹篮子一样的东西,但是比篮子略浅。
“我把竹竿取掉了。绑上竹竿,伸长了去水里捞。”他边说边比划。
海棠看那个浅竹篮,蓦然就想起了昨天晚上他编的那个竹背篓底,她当时以为他要编给背篓,没想到是编竹捞篱。
“你又不怕那树神惩罚你啦?”
刀莲生犹疑了下,才小声回道:“我觉得你可能说得有点道理。”
海棠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是我说得有点道理,那本来就不是什么神仙树。我跟你说了我们汉人地方,摘了它的果子洗澡洗衣服洗碗,极为寻常。”
刀莲生没作声。
海棠以为他不会有任何反应的时候,忽然又听到他“嗯”了一声。
趁着他现在愿意敞开心扉,海棠又问:“白天你为什么跟踪我?连田里的活儿也不干,一路跟着我。不抢农时啦?”
他却又不愿回答了。
海棠替他说:“其实你还是真的怕我跑了吧?”
他仍是不语。
海棠明白,他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她叹口气,“你不是怕我跑,而是怕我跑了,那头骡子你就不好要回来了。”
刀莲生搭在琴弦上的手指没有动作了。
他微微垂着头,脸因此埋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表情,倒是他的声线,平缓、低沉,没有起伏,“我知道你在这里过不惯,我也不想勉强你。你要是觉得实在过不下去了,啥时节你想走都由你。”
听听,果真是怕她偷跑了。他故意拿话试探她呢。
“不用归还聘礼?”海棠说完自己先笑了下,“那我现在就走了哦?”还故意表现得很急切,说罢就站起身来。
“这不行。”刀莲生忙说。
海棠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嗤笑一声,又在石阶上坐下来。
刀莲生像是给她解释,又说:“即使我愿意,我娘也不愿意,那头骡子……”
海棠摆摆手,烦躁地道:“行了行了,别假惺惺地解释了,反正你要骡子就是了。在你眼里,我反正是没骡子重要的。”
“不是,你比骡子重要!”男人惶急地道,面色闪了下,却又欲言又止,“只是……”
海棠心头微讶,慢慢转过头去把他定定地看着。
这是第一次她知道了他对她的看法。
半信半疑,海棠看着刀莲生的眼睛,研究他话里的真伪,“只是什么?”
刀莲生与她对视一眼就别开了,默了默,好像挺委屈,“我没有假惺惺……”
对她刚才的问题避而不回,抿着唇开始收拾东西,有点逃避的意思了。
竹捞篱还是放到圈棚里去,牛腿琴握在大掌里,他在几步之遥的距离等了半天,见她坐着不动,出声道:“进屋睡了吧。”
海棠抬了抬手:“再坐会儿。”
他不愿回答,必然是难堪的事实,家穷,吃不起饭,穿不起衣,无非如此。
骡子好养活,一个人却不好养活。
他肯定想说的是这个意思。
他没催,站在原地等,脸面向别处。
他背后是蜿蜒往下的梯田,没有尽头。
“你别杵那儿,过来坐着,我们说说话。”
刀莲生迟疑了下,走过来,挨着她坐着,两人一起看着天上的星星。
海棠漫不经心地问:“喂,那头骡子值多少钱?”
“五两银子。”刀莲生侧着身子,海棠只看到他刚毅的侧脸轮廓,他似乎想了下,添补道:“骡驹只要二两就能买到。但是骡驹不能下地干活,得养到两岁左右才能卖力气。”
海棠“哦”了声,喃喃:“两岁?那就是要养个两年才能役使……”
如果她现在就能拿出二两银子来,就能勉强还了这债。毕竟她没跟他圆房,说什么都过意不去的。
海棠又问:“你们这儿干什么能挣钱?”
他可能没明白她的意思,一脸迷茫。
海棠换种方式问:“如果你想买些山里没有的东西,要用到银子,银子,你一般怎么搞?”
刀莲生想了想,说:“打猎,猎一些野味儿拿到山外头去卖,狐狸、兔子、獐子、鹿子、野猪这些。可以卖皮毛,也可以卖肉。山外头的人喜欢。”
“除了打猎,还有呢?”
“卖一些竹子编的东西,像凉席、篮子、筲箕、撮箕、桌椅、凳子、椅子。”
海棠噢的叫了一声,“可是我都不会编。还有呢?前提是,女人也会做的。”
刀莲生:“……”
刀莲生想说女人能挣钱的事情只有一样,纺线织布做绣花布包,但是——
他扭头看看她,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心说,哎,还是算了吧。
她作为女人,竟不会纺线织布,真是……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女人竟然不会做这些,实在叫他大开眼界。
海棠也想到了这一点,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
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吃穿用主要靠自给自足,自力更生,男人赚钱都不容易,更别说女人了。
她尴尬地哈哈笑两声,说:“刀莲生,看得出来,你目前是连二两银子的积蓄也没有的,不然你早就买头骡驹回来养起来了,便不会心欠欠那头送出去的骡子。那么,你大可放心,在你存够二两银子前,我应该不会离开,所以你不必总是担心我偷跑了。”
刀莲生呆呆地看着她。
“你想说什么?”海棠歪头回视着他。
他把脸扭过去了,看着远处,声音发涩:“你跟着我,我都不能保证你一日三餐……”
海棠不愿听人倒苦水,打断他道:“不要以为我吃不得苦。我爹待我如何,你是亲眼看见的。你家待我比我家人待我好,不然我也不会跟着你回来了。老实说,只要你对我好,真心待我,吃糠咽菜我都高兴。”
忽然瞥见刀莲生一脸心碎模样,海棠一愕,“你难受什么?”
刀莲生长长地吁叹一声,“有时候我常想,我们两个难辛人,为什么一定要搅缠在一起?其实你这人挺攒劲儿的,如果退婚,定能找到比我家好得多的夫家……”
退婚?
海棠猜他后面继续说下去的话,必然又回到骡子身上。
那头骡子已进了傅家门,是不可能再还给他的。
即使要还,也只能她想办法还,总之是别指望她那个便宜爹会归还给人家的。
“生米做成熟饭容易,熟饭做回生米就别想了。”海棠谑笑地推了刀莲生一把,就此便打断了他后头的话头。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了。
月华温柔,极目处,山下那些层层叠叠的梯田,月光像在水里洒了一层碎银,波光粼粼。
海棠侧头看男人。
他实在是俊朗,她想不通自己那原身为什么要跑。
她忽的有点冲动,身子欺过去,脑袋一歪,把头轻轻地搁在刀莲生的肩头,“喂,我说,如果我们合得来,你觉得我不错,我也觉得你不错,咱们就做天长地久的真夫妻吧。”
刀莲生明显吃了一惊,偏过头来惊愕地望着她。
海棠给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
这无意是女人在跟男人表白了。
她这是人生头一回啊。
她不愿给他看轻了,直起身坐好,长长吐出一口气,又说道:“其实我也不是那种麻缠的人,你也别整天愁眉苦脸的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提个建议。咱们就算是搭伙过日子吧。我给你洗洗刷刷,给你们家下地干活儿。如果你仍觉得你还是想要回那头骡子,那么你等我……”她不好意思说“等我找到下家”,改口说:“等我寻到出路,我就离开刀家。走的时候,骡子我一定还给你。折价也行,五两银子,我给你。便以两年为期好了。你把头骡驹养大到可以卖力气也需要两年的。你看这样可好?”
她就不信,两年时间,她还找不到另一条生路!
刀莲生仍侧着头注视着她,漆黑的眼张得大大的。
他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他这样看着她,是觉得她两年后归还他骡子或者给他五两银子的想法太天真,他笃定她是在欺哄他,所以看傻子一样看她?
海棠被他如此看着,微微着恼自己突然的见色起意倒把自己坑进去了,她大力推他一把,“我的提议怎么样?你倒是说个话呀。”
青年的脸膛背着月光,看上去更黑了,只有那双大双眼皮儿的眼,很亮。
这一刻,海棠有些自我怀疑起来。
他不回答,是不同意的意思吗?
可是,要说他对她没意思吧,可是昨晚上后半夜他又去偷偷把寨神林里的水潭清理干净。白天又担心她要离开,跟踪她。晚上又在她的窗洞前唱情歌。这些都算怎么回事呢?你要真对我一点别样的心思都没有,搞这些花样儿做什么?
你还亲口说了我比那头骡子重要。
“刀莲生,你是觉得我在哄骗你吗?哄你有什么意义?我家就在傅家庄,你要找随时都可以找上门去,所以我哄你有什么意义?”
男人仍是不答话,海棠忽然觉得很没劲儿。
只要不是傻子,都明白她刚才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的意思。后面那些啰啰嗦嗦的话,画蛇添足的话,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但是这男人不愿接茬儿。
如此被拂了面子,她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起身回屋。
上了台阶,正要抬脚跨进门槛。
“哎!”他喊住了她。
海棠回身看去。
刀莲生立在泥地上,抹一把脸,说:“一年……一年之内,如果你实在在这里过不惯,你随时可以走,只要把骡子还给我。一年后,无论如何你都不能反悔了,你还我骡子我也不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永远做我的妻,你答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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