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会讨价还价,两年之约缩短为一年之期,一下子变被动为主动了。
可是一年时间她哪里去赚五年银子给他?那么他是刻意为之,其实目的是要赚她做他永远的妻么?
他立在院中,披着月华,静静地望着她,黑瞳如星。
这男人当真了……
海棠忽然觉得压力山大。
自己的一时兴起,把自己陷进去了——那男人一副要她负责任的执拗模样。
那她就不得不认真地思考一下,当真要在这个世界嫁人生子,做个山里女人,在这种又穷又闭塞的大山里生活一辈子吗?
好像怕她误解了他的好意似的,刀莲生沉默了片刻,又很郑重地补充道:“时间长了,于你不太好。”
海棠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时间长了,女人年纪越混越大,就更不值钱了。现在她还值一头骡子,再过两年三年,可能就值一只羊了。那时候再退婚或者和离,她三嫁困难。
一年又如何?她当真赖皮起来,挥挥衣袖就走了。
“好啊,我答应你。”海棠歪头看着因为自己长时间沉默、已有些手足无措的男人,开玩笑道:“要不要白纸黑字写下来啊?若我捱不过一年就跑了,你就拿着这份我签字画押的契书找我爹要骡子去。他若不给,你就拿着契书到衙门里去告他,跟他打官司,包你稳赢。要不要得?”
刀莲生起先听着,觉得荒谬,再一听说有了契书稳能要回骡子,衙门老爷给他做主,顿时眼睛亮了。
海棠失笑,“得,我去找纸笔来,这就白纸黑字写下来签字画押,谁也不许反悔。”
海棠就觉得这事儿挺好玩儿,不当真的,反正睡不着觉,她干脆进屋去翻箱倒柜地找纸笔,“我记得那天在哪里看到过你家里有纸和笔来着……”
刀莲生抹一把脸,也跨进屋来,对无头苍蝇一样忙乱的海棠道:“你别忙了,我去找纸笔来。”
他先把油灯点着,然后走到供着祖宗的神龛下,摸出了藏在里面的纸和笔,还有一方小小的砚台。
为了不把楼上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吵醒,他把竹凉床搭在海棠的卧房里,文房四宝放在凉床上。出去再拎来铜壶,倒了一点冷白开在砚台里,磨了二三十下,一切便准备就绪了。
两个人趴在卧房里搭建起来的竹凉床上,借着油灯的光,铺开宣纸。
刀莲生捉着毛笔在砚台里饱蘸浓墨,然后问海棠要怎么写。
海棠想了下,说:“抬头就写【和离书】三个字。”
刀莲生脸色一僵,微愠道:“我们刚才讲好的不是这样的。”
海棠忙笑着安抚他:“是是是,我只是说抬头。下面肯定还要写清楚双方必须要做到的事情啊。做不到,这份契约自动就变成和离书生效了嘛。”
“哦。”刀莲生半信半疑。
海棠为了增加他的信任度,说:“大概这么写——我们约定,以一年为期。这一年呢,咱们两个就像是在一个屋檐下搭伙过日子的合作伙伴,互帮互助。我不是在你家白吃白住,我会努力干活儿,纺线织布、浆洗缝补、插秧割稻,样样都会干,干活儿不挑三拣四,拈轻怕重,总之我会尽量减少你家的负担。如果我俩实在凑不到一块儿,不足一年我便另寻出路,届时退还给刀家一头健骡。此为和离书,以此为凭,自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扰。”
刀莲生挠挠他的板寸短发,并不急着下笔,眸光微闪,然后他问出了海棠考虑过的问题:“万一你想走的时候,还不了骡子呢?或者拿不出五两银子来呢?我不想跟你爹打官司。”
海棠给问得噎住。
刀莲生似乎笃定她肯定拿不出来。
他也晓得傅万山绝对是要赖账的,因为他曾上门去要过账,傅万山只肯给他他女儿。
海棠几乎从刀莲生的眼底看见了他戏谑的笑意。
所以,他将的可不是她提出的“两年之约”的军,他看似退了一步,其实根本就是笃定她是他的妻了,她跑不掉的。
海棠有些羞恼,这契约什么的本也是玩笑之举,于是冲口便道:“这样吧,届时如果我家不退聘礼,也拿不出五两银子补偿你,你尽管把我发卖了,卖到大富人家家里去做丫头仆妇什么的。我相信,就算我嫁过人,但是我年轻,尚且还有点姿色,不可能连五两银子都卖不到。你就这样写上去!”
在寨子里的人前出没了几次,海棠没有忽略碧约寨里男人和女人看自己时那复杂的目光。尽管这里的人崇尚黑壮美,但是她这种白瘦美似乎给这里的人打开了审美新视界,让他们眼前一亮。他们也喜欢她这种样子的美。
刀莲生闻言,很吃惊,浓眉深蹙,沉声说:“我不会卖了你的。”
见状,海棠忙摇手,哭笑不得,“我就是开玩笑的。你这个人,不会开玩笑就算了,人家说的玩笑话你也听不懂。”
刀莲生很认真地看着她道:“不能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海棠给他严肃的语气说得愣了愣,臊眉耷眼,“好,我不开玩笑了。”
刀莲生却愈加郑重其事起来,“把这个写进契约里。”
“啊?”海棠噘了噘嘴,说:“行,你要写就写吧。这样,你对我提要求,公平起见,我也有要求要提。”
“你说。既然是契约,大家约定好了,以后都要照办,不管是谁提出的。”
两个人于是在黄豆般大小的油灯下,头碰头,趴在凉床板上开始了讨价还价,商议条款怎么写,定下了契约,成了合约夫妻。
海棠:“我们就算圆房了,不到一年就提前做了真夫妻也没关系。夫妻之间肯定会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和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吵架,但是我们平时吵架,你不可以说出让人心寒的话,类似你走,你滚,你立刻从我眼前消失这类。如果你说了,和离的时候,骡子不予归还!”
刀莲生:“那你也不可以说后悔嫁给我,还把我比作猪,比作狗。”
海棠:“好好好,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这样说了。你快写吧,第一条,就是我刚才说的。第二条,就是你刚才说的。第三条,家里有好东西要先紧着媳妇儿。第四条,娘骂我打我,你要护着我。第五条……”
刀莲生抬头,看她一眼,厚嘴唇抿了抿,还是依言一条条一款款都写下来。
最后海棠说:“以上条款,男方若没做到,放任女方来去自如,骡子不予归还,银子不用补偿。女方若没做到,一年后安心跟着男人吃糠咽菜,相夫教子。”
写完后,刀莲生把契约从头到尾默读了一遍,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可是他又说不上来。
海棠把契约书拿过去也默读了一遍,很满意。
最后两人签字画押。
海棠又把契约书看一遍,然后毫不客气地笑话刀莲生说:“你的字真丑。”
刀莲生就着灯光看她用毛笔写的名字,鬼画桃符一般,也好意思笑他?至少他写的一眼能辨认得出刀莲生三个字,其余的,也是每个字都能让人认得。
各自鄙视对方字丑,后知后觉,两人猛然反应过来,对方竟都会认字!
灯下,海棠端详着刀莲生写得还算方方正正的契约书,惊奇地道:“你家这么穷,你还能读书认字,可见婆婆是个很开明的人啊,她还晓得砸锅卖铁送你去读书呢。你习得是汉字,那得去山外头汉人的学堂里读书吧?你家以前肯定是富过的。”
刀莲生给她解释道:“我们窝尼人虽然生活在大山里,但是早就汉化了。因为天下都是汉人做皇帝,一朝又一朝。百年前汉人皇帝就曾派官员到我们这里来宣传教化我们这些化外之民,族人因此跟汉人打交道,也有汉人跑到我们这里来做生意。习得汉人文化多的窝尼人,还有机会在汉人衙门里做事。我们的头人就是受朝廷委派管理族人的官。因为会认字能够做官,我爹就进了朝廷开办的学堂,跟着汉人念了些书。后来他虽没做上官,不过考上了秀才,学问很高,回来后他就在寨子里开了学堂。我小时候跟着爹上了几年学。后来爹病殁了,我也就没再上学了。”
“哦。”
刀莲生的爹一直缺席刀家人的生活,海棠不好问,今晚终于知道了。
“你呢,你又怎么会识字?”刀莲生问她。
他似乎比她更惊讶。
她是乡下女子,除了富贵人家家里的小姐会被教授琴棋书画,会认字,会做诗做赋外,乡下女子认字,简直天方夜谭。
海棠一笑,信口乱说道:“汉人女子会识字不是很正常的吗?你若是经常到山外头的世界看一看,就知道我们那里好女子的标准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爹娘打小将我往官夫人那方便培养的。他们就指望着我长大后能嫁进官家做官夫人,带着全家人实现阶层跃升,所以专门请了先生,自我五岁开始就教我读书认字呢。我也是苦读诗书,寒窗十年混出来的。不过琴棋方面,先生要价太贵了,我就没学了,就学会了读书认字。”
刀莲生微蹙着眉头看着她,“你娘亲口说的,别的女孩儿是十岁,你是八岁之后就不能随便出门了,在家专心学习女红。”
“……”海棠一讶。
支支吾吾一时找不到自己会认字的理由。
倒不是她怕被刀莲生发现自己身上的秘密,只是事情若传到娘家那边去,娘家人肯定大吃一惊,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而麻烦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事情最好只到刀莲生这里就打住。
海棠于是目光一凶,冲刀莲生低声嚷道:“你管我怎么会认字的!你现在又不是我的谁!一年后我们要是做了真夫妻,那会儿你再问这个问题!”
说罢海棠踢掉木屐爬上床去,只留个后脑勺给刀莲生,对他彻底来个置之不理。
刀莲生看看背对着自己已经卧床而睡的海棠,再看看身后的凉床,漆黑的眼闪了闪。
宣纸砚台毛笔都往床底下放好,他轻轻吹熄了蜡烛,脱了木屐,轻手轻脚地翻身躺上凉床。
当海棠平缓的呼吸声传入耳朵时,他侧过身来,借着窗洞投射进来的月光,看着那道苗条的背影缓缓地扬起嘴角,安心闭上眼,也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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