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的时候刀莲生似有所觉,猛然惊醒过来,张开眼就看见海棠蹲伏在他的竹凉床边。借着头顶上窗洞外的月色,只见她眼睛里一点幽光,他又狠狠吃了一惊,睡梦全给吓没了,立刻翻身坐起来道:“你干什么?”
海棠伸手抓住他滑到腰间的薄被,先瞄了眼他裸露出来的胸膛,视线还要往下,刀莲生一把将被子抓回去紧紧缠在腰上,手背在身后死死捏着两个被角。
海棠不满地扁扁嘴,然后才说:“我饿,饿。我受不了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我习惯不了只吃两顿饭。”
刀莲生:“……”
呃,尽管白纸黑字把帐算得清,人走骡子退回来,还曾翻过脸,但是该向他喊饿的时候还是要喊饿。该求人还是要求人。海棠就是这么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刀莲生捏了捏眉心,一来为确认下他的妻子的确是正蹲在他床边喊饿,他不是在做噩梦。二来,留点余暇想想怎么应对这个情况。
腰间的被子又在往下滑,刀莲生慌忙撒开捏着眉头的手,再度去把薄被紧紧抓住,然后不动声色拨开女人的手,“我一早就说过我家穷的,我也说过现在是青黄不接之季,是你坚持要……”
海棠不耐烦他车轱辘算那笔老账,“我来都来了,你就得对我负责。我饿,好饿呀,你都不心疼我。”
心疼呀,可是——
刀莲生磕巴起来,“你们,你们汉人说过一句话,出嫁从夫,那你得跟着我一起吃苦受……”
海棠抢着说:“对啦,你这会儿既然要用汉人的规矩约束我,那我们汉人一天至少要吃三顿饭,宵夜就免了,我也不管一日是两顿还是三顿,总之你不能让我饿着呀。”
刀莲生:“……”
每次同她说话,一旦讲起道理来,他总是落下风。
倒也不是争不过,而是她根本就是胡搅蛮缠。
当初媒人介绍她的时候,说她除了嫁过一回美中不足外,其他方面简直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媒人说她自小受到严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体,纺线织布心灵手巧,茶饭手艺利落精致,上孝公婆下侍丈夫殷勤备至……可是嫁到家里这阵子,除了最后一点勉强称得上外,其余优点可是一点没看出来。倒是我行我素,让他印象深刻。
现在想来,怕是因为一来她嫁过人,二来因着她品行不大好,媒人为了促成这桩婚事,才极力在他们面前把她说得天花乱坠般的好,以至于母亲宁愿舍得拿出家里最值钱的骡子为他聘了她。
不过,虽然未娶海棠之前,他一直以为一个听话的妻子才是他想要的。
就像隔壁的堂嫂、堂兄的妻子田凤兰,就是母亲和堂伯娘眼中理想的儿媳妇,也是他之前未娶妻之前想象中的妻子的模板,可是他看堂兄并不是很喜欢那女子。偶尔他在路上碰到那位堂嫂子,见女人温良贤淑听话的模样,就像个很好搓揉的面团,对比之后却想,她很无趣。
所以,他心里不得不承认,现在这样的妻子,讨不到母亲的欢心,大妹子也不喜欢她,尽管跟他一起生活没几天也拌过好几回嘴了,但是他却是越来越深陷,只想将她永远困在这里……
“我好饿呀,好饿呀。”海棠还揪着他的被子低低的叫唤。
“……”刀莲生回过神来,想了想,说:“要不,我去给你煮一碗面汤喝吧。”说着捞起搭在脚那头床沿的衣裤,先把褂子套在身上,穿裤子时见海棠蹲在腿边不动,他不好掀开被子下地,“你——”
海棠只说:“我不要,喝水根本不管饱。”
他耐心道:“不是水,是面汤。我给你多抓把面粉搅合进去。”
“也是水,而且寡淡没味儿。我饿,饿,我没人疼。”海棠捉着他盖在腹部的薄棉被玩儿似的一揪一提,风就从她提的那一下灌进来,他下半截身子凉凉的。
要命,她能不能先让他下床穿上衣服裤子后再说话??
她是真饿得不行了吗?他瞧着她很有生气啊!
刀莲生给缠得没法,又是深夜了,只得细声细气好言相劝,“现在青黄不接,再过两个月等地里的包谷熟了,就能吃饱了。你再忍忍。”
“忍不了啊,还有两个月呢,两个月后我都饿得只剩皮包骨头了,一点都不好看。”
刀莲生:“……”
填饱肚子才是大问题吧,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容貌,谁会在意你好看不好看?
而且你都已经嫁进我家了,契书也签了,好看不好看,我也不会在意了……不过……刀莲生瞥了一眼海棠那张杏脸桃腮。
她要瘦脱了相,的确是不好看。不好好呵护,犹如暴殄天物。
真是的,长得这样好看的女人,男人都会忍不住想尽一切办法怜爱她啊。
刀莲生挠挠头皮,很苦恼。
家里穷得叮当响,还能给她弄点什么吃的充饥啊??
海棠用力抓住被他捉着的被子扯了扯,“哥哥,我饿,我好饿,你心疼心疼我。”
一声“哥哥”喊得刀莲生心弦颤动,他喉结上下一滚,缓声:“缸里……谷仓的米缸里好像还有最后两块糍粑。不过,今宵吃了,以后可就再没有了哦。”
翌日是个大晴天。
早早的,天际边就悬着一条金光灿烂的金线了。
插秧时节,庄稼人都要吃了早饭才下田,不然没力气干活儿。
刀家人也是如此。
最早起来的还是这家里的男人和最小的孩子。
刀莲生第一个起床,他天不亮就出去挑水了,要挑满那口大水缸。小妹子莲叶第二个起来,烙饼子。她这边早饭做好,刀莲生动作快,连牛圈都打扫干净了。这时候,其余的刀家人也陆续起来了,洗了手脸就吃饭。
早饭就没午餐吃得那么正式了,蔑桌也不用摆,吃的东西就搁在灶台上,每个人去拿了自己那份饼子,再舀一碗面汤,然后就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饼,或坐在灶膛边,或蹲在外面屋檐下,或者站到地坝里去,三两下吃完了就赶紧下田去了。
刀莲生同母亲站在地坝边,一边吃东西,一边讨论着这几日家里活计的安排。
白氏今日起床,那腰仍有些直不起来,走路都弓着身,刀莲生就说让母亲就在家里绩麻做饭算了,让小妹子莲叶跟着去做半日就行了。剩下半日,莲叶回来把其他家务活儿做了,洗衣服,以及准备牛吃的草饲料。
家里如今,堪堪可以算得上有三个精壮劳动力了,他、莲荷和海棠。家里统共六块水田,昨日已经插完最大的那块田,剩下五块。三个人,快则四日,慢着五日,肯定能把所有秧田都插完。
白氏抬头看看太阳,说:“又热起来了。我先跟着你们插两日再说吧,我还能坚持。这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先头寨佬说要祭祀的事情也还没最终的的定论。早一日把秧子插完了,农忙过了,管他们最后决定要怎么搞,又要搞几日,我们都不得心慌了。”
闻言,刀莲生便不再劝了。
这时候,最晚起床的刀莲荷,去灶头拿了饼子和面汤,一边吃,一边走过来,悄声喊了声哥,一脸嬉笑,“你媳妇儿在发癫诶,我看见她在生吃鹅儿草。”
刀莲生和白桂景对视一眼,白氏斥责刀莲荷,“那是你嫂子,别没你媳妇儿媳妇儿的喊,显得我们家没教养。”
刀莲荷不服气地一哼声,端着面汤碗坐到旁边凳子上去了,把脚翘在地坝边那根当栏杆用的矮条石上。
刀莲生三两下吃完了饼子,把面汤喝干净,嘴巴一抹,往灶屋去瞧媳妇儿。
进屋就看见海棠站在石案边,面前一个筲箕,筲箕里面才洗好的一把鹅儿草,水都还在滴,她一小撮一小撮抓着往嘴里塞,看着狼吞虎咽模样,却吃得很痛苦,脸都扭曲了。
刀莲生吃了一惊,“你这是在做什么?”
海棠回过头来,嘴里包着一包草,边咀嚼,边含糊地回道:“我便秘了。”
“啥?”刀莲生听不懂。
海棠把嘴里的草快速嚼嚼碎了后硬吞下肚去,又抓起一小把,抹了抹嘴,才对刀莲生苦着脸又说道:“顿顿都是吃辣椒下饼子,我吃得都上火了,好几天拉不出粑粑。昨晚上又吃了两个烤糍粑,早上就特别想拉,腹部胀得难受,可是我去茅厕蹲了半天都拉不出来,屁股火辣辣地疼,快把我憋死了。”
刀莲生:“……”
刀莲生面色古怪,支吾说:“你,你吃草能解决个啥?”
“鹅儿草清热解毒。昨天下田的时候我看见路边有,都开花了,一早去薅了几把回来。不知道有用没用,从前没试过,我现在试试。不然咋办呢?死马当活马医嘛。”
刀莲生起初还觉得有点好笑,等到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浓眉拧起来,说:“只不过是拉,拉……拉不出,咋又说起死不死的了?以后可不能这样说。”
海棠胡乱应了声,早饭都没心思吃,左右手一起开工,一把接一把,很快就把一小筲箕洗干净的鹅儿草全塞进了肚子里,完了后又往茅厕跑。
白氏端着空碗走进来,面色凝重,“怎么样?她真是在发癫啊?”
门口探出来刀莲荷的脑袋,要笑不笑,“哥,你亲眼看见了吧?我没说错吧?”
刀莲生瞪一眼妹妹,对母亲道:“她说她肚子有些不舒服,鹅儿草是清热解毒的,看吃了有没有用。”
“什么清热解毒?哪里的说法?”白氏也疑惑:“那是草,吃草能管啥用?”
“可能是汉人地方的偏方。娘,我去给她烧壶水泡壶酽茶喝,说不定喝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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