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回了住处,秀瑗反手就把门上了闩,劈头盖脸好顿数落,弄得滺澜耸着肩膀直躲。
“我说你也忒大胆儿了,还担着御前女官的名头呢,紫禁城里的爷们儿,如何能这般直勾勾的看,就说十四阿哥长得挺俊俏吧,也是轻易沾不得的主儿!”
她这番话噼里啪啦倒出来,丝毫没有半点遮掩,滺澜羞臊的耳根都红了,急慌慌上去捂嘴。
“呸!嘴下留德吧你!谁看他了?我这不瞧着那宫女儿哭的可怜,以为被欺负了,才没忍住踅摸两眼吗……”,到底自己有错在先,越说越没底,连气势都随着声音弱下来,蔫吧出溜的缩坐在桌边儿不言语了。
秀瑗瞥了眼她这怂样儿,恨铁不成钢的叹口气,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她可怜?先不说她什么来路?就算真是被欺负了,也轮不到咱们乱出头管闲事。宫里头的人情关系盘根错节,你瞅着俩人形同陌路,嘿,背地里没准儿是五服之内的亲眷……”。
“她什么来路?我也没敢轻易管闲事,这不没忍住,瞧热闹来着,还让你捶了一拳,现在腰还酸疼……”
听出秀媛话里有话,滺澜假意站起来扶腰揉,张望一圈四下无人,赶忙凑到近前去听秘密。
“活该,我不捶你,你还瞪着眼睛乱瞅呢!往后可小心,尤其在永和宫方圆百里之内,离十四阿哥八丈远……”,秀瑗拍开滺澜讨好揉肩的手,抬头望了好姐妹一眼,眸中闪动着一种隐秘又雀跃的光芒。
“宫里当差,规矩多又无聊,若是热闹都不让瞧,还有什么趣味?其实嬷嬷和谙达们,都喜欢在暗中听新鲜看热闹,只不过谁也不跟你似的,傻不拉几直愣愣的瞅!你琢磨琢磨,各宫当差的宫人数百之众,谁敢光天化日之下轻易哭?这不是给主子甩脸色吗?活腻了?”
论讲话有意思,秀瑗着实算把好手,她就跟茶馆说书人一样,还带抖包袱反问的,一来二去,勾得滺澜愈发来了兴致。
“对啊!瞅着不像宫女,反而像闺阁娇千金,难不成阿哥哄她呢?你快说呀……”
“这样想,就算摸着眉目了!曾经二姐封贵人的时候,我们家得了恩典允许进宫探亲,姐姐住在永和宫后院偏殿,德妃是一宫主位,我们去的时候,会先给娘娘请安。今儿哭鼻子的,是永和宫主子的亲外甥女舒舒觉罗氏浅香,十一二岁就接到宫里了。这姑娘心高气傲,起先我二姐就是个常在,位分低不受宠,没少看她冷脸,姐姐从小脾气跟软泥捏的一样,任人捏扁搓圆,受委屈就会躲帐子里抹眼泪。后来听嬷嬷私底下叨唠,她是德妃娘娘看重的儿媳人选,待人接物都照王府当家奶奶的规格儿来教养。所以你今儿在永和宫敢看十四爷,真真是虎嘴里夺食,把我冷汗都吓出来了,可别沾她们!”
许是提及亲姐姐,秀瑗言语之间有些愤愤,眼圈儿微微发红,平贵人殁于去年冬日,还不到十九岁。本朝后宫人数庞大,许多养在偏僻宫苑或是行宫别院的女子,许是一辈子都不曾见过天颜,就悄没声息沉寂了。
德妃有意亲上加亲,这在权贵后宅中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帝王家又不比寻常门第,听闻都开了几回口,皇上至今也没点头,可见是有自己的考量和顾虑。从秀瑗这里了解了个中缘故,滺澜也后怕的脊背冒冷汗,决意往后轻易不去沾染,免得贵人相争,殃及池鱼。
十四爷近来心中烦闷的紧,在畅春园别院猫了三天,愣还是没躲过这阵雷。
亲额娘有意扶植自家外甥女做皇子福晋,已经筹谋了不是一日半日,明里暗里拉下面子求了好几回恩典,可就是得不来指婚,闹到最后都成了心病。
其实女人家的小心思,他也不是完全不懂。额娘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就是聪明机敏,会审时度势,为何偏生要在这事儿上犯倔脾气?
宫里当娘娘,外头看着高贵光鲜,可尊荣也分三六九等,其中一份儿就来自于娘家的权势。额娘外柔内刚,从来都是好强的人,本来出身并不低,外祖最早曾官至三品护军佐领,奈何去世后,家业逐渐没落。舅父年纪尚轻,承不起光耀门楣的担子,且他和几位姨母同额娘并非一母所生,让额娘真正挂心的,唯有幼年时相依相伴的长姐,也就是浅香的额娘。
宫人碎嘴,逢高踩低,当年浅香额娘选秀未成,恰逢外祖家境遇最艰难的时候,只好勉为其难低嫁给外祖任佐领时,旗下的护军,日子并不太顺心。随着额娘位份渐稳,顺手帮扶,姨丈又谋了吏部闲职,才养尊处优起来。额娘有心抬举长姐一家,架不住表兄不争气,唯独外甥女还伶俐,急赤忙慌给接宫里,名为宫女,其实比宗室格格还娇养。
谙达教导为人子者要懂礼义仁孝之道。当儿子的,应该体谅母亲年轻时吃过的苦楚,这其中的小心思,外人不懂,自己却明白。四哥从小在心里都只认孝懿皇后,和额娘生分,他嘴上虽不说,态度却恭敬而冷漠,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傻子都看得出来。头几年,额娘还有意亲香,一来二去也冷了心。
而今膝下就剩自己养大的儿子,担忧将来成亲分府再离心一个,所以执着于让亲外甥女从中笼络维系,才不至于天高地远撒了鹰。且皇子嫡福晋的娘家不可寒酸,如此还会给姨夫和表兄再升迁谋官职,娘家在朝中有了权臣,也能再扶植自家宗族子弟,于皇子将来也有益处,一石三鸟,后宫内宅之中的谋划大抵不过如此。
婚事他不在意,娶谁都成,自小虽时常见到这位表姐,可尊卑男女都有别,不曾太亲昵,也谈不上喜恶。亲戚联姻放在权贵门第无可厚非,但皇父年幼继位经一路坎坷,才搏杀出如今的太平盛世,身为一国之君,他要斟酌权衡的利弊太多,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不都会视同儿戏,何况皇子选妻。
本才消停几天,谁知又逢秀女大选,宜妃娘娘给九哥求来了她可心的儿媳,这不是戳额娘肺管子吗?都是妃位,人家一开口就如了意,自己被生生驳了多少回面子,又自艾自怜勾起伤心事,觉得皇上偏心不疼她。
小爷头枕双臂躺在榻上叹口气,他真觉得自己阿玛冤枉,为了给母妃娘家脸面,只要不祸及民生百姓,姨夫几次大小不言的疏漏,都睁一眼闭一眼饶过去了。挂个闲职拿饷银过日子就得了,这种废物点心,手中权力小点,还能活得长久些。
他都没敢提前日里,就浅香她哥,那个好姨表兄为了争个丫鬟,把多罗贝勒家的宝贝老儿子给打了,人家还是看在自己面子上,才没去计较。不然以贝勒爷不依不饶的性子,谁敢惹他垫窝儿*的金疙瘩小儿子,非闹到御前说理不可。
注定要挨浇的雨,躲地窖里都没用。从畅春园回来,大选秀女的事儿也已尘埃落定,想来风声兴许过去了,赶紧巴巴儿去给额娘请安。谁知道阖宫上下都是屏气慑息的小心样儿,乌云闷顶一般,生怕触主子霉头,拿自个儿开刀。
额娘先数落姨夫表兄都不知争气,过会子急火攻心,竟动了让他请旨赐婚的心思。万幸大宫女彩萍不糊涂,噗通一声跪到在地,磕着头喊娘娘三思。
“主子,阿哥年岁还小呐。您万不能为这点子事儿耽误他名声前程,回头万岁爷误会咱们爷不务正业,成日里惦记母妃宫女,生了厌恶之心,可就罪过了。奴才万死,求娘娘慎思量……”
她是永和宫掌事姑姑,自小就侍奉母妃,从来都忠心耿耿,也多亏这几句肺腑劝诫,才让额娘惊醒过来,暂时掩住了心思。
自己夹中间里外不是人,窝着脾气左右为难告了退,谁知才要出门偏碰上表姐坐树底下愁眉苦脸。这人从小就有个本事,只要不顺她心意,就阴沉着脸抹泪,任凭你磨破嘴皮子也不搭理,像团棉絮似的堵人心口,这搁旁的宫女早给撵出去了,无非仗着皇亲外戚才肆无忌惮。
要不说屋漏偏逢连夜雨,乱成一锅粥似的,又听闻紫棠姑姑来请安,甭看御前当差的人官职不大,万岁爷耳边漏两句风,就够旁人喝一壶的*,朝野上下宗室贵胄,谁敢不给梁九功颜面。
“阿姐,您要不躲屋里哭去,堵着宫门成何体统?若是真心委屈,明儿我去万岁爷面前讨个恩典,在宗室子弟之中,给指门可心的婚事,大家都清净,您也不必在这儿蹉跎年华……”,本是担忧浅香哭丧脸闹误会,让永和宫落人话柄,才好意宽慰相劝,谁知她竟还受了天大委屈一样,嘤嘤哇哇哭了,让紫棠姑姑瞧个正着,这找谁说理去?
说起这个就更来气,紫棠姑姑指婚给了承郡王,最可气的就是接任她的宫女!瞪着大眼睛瞧热闹,都不带半点遮掩的,来来回回望着这边儿,跟看猴戏一样,胆大包天!御前选人历来慎之又慎,这从哪个旮旯找出了奇才?
正在心里气哼哼的念叨,无意间觉得什么东西硌腰,扯出来一看,是金线盘绣出的‘葫芦万代’荷包。十四阿哥垂眸看着荷包里滚出一枚黄豆大小的珍珠,嫌弃的撇了撇嘴,“早知道就应该给扔了!打从选秀就贼头贼脑乱踅摸,怎么混进宫里来的?”。
他那天适逢练兵场里演戏骑射,回宫晚了遇上秀女队伍,为避嫌就在原处等了会子,谁知脚边儿咕噜噜的滚过来一个珠子,然后就瞥见那丫头惊恐万状四下踅摸,可又不敢声张的鬼祟模样。她们不懂内里门道,教养嬷嬷此时正在暗中检视,一时脑热帮忙拿靴子踩住珠子,然后又鬼使神差给捡了回来,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她念自己半点好吗?
“哎呀我的爷,这还劳您大驾,扔这个是吧?奴才来!”
小主子心里不痛快,当奴才的更难受,随侍太监小卉子小心翼翼观望半天不敢搭茬,这会子看他翻身坐起来,捏个珠子叨叨叨,以为终于气儿顺了,赶紧堆出笑脸凑上来献殷勤。
“拿开你的脏手!退下!”
谁知人家主子不领情,横眉冷对的呵斥一句,又把珠子攥回手心儿里了。难,当奴才太难了,不干活骂你懒惰,太主动又容易吃瓜落。
“爷告诉你啊,你要再敢乱看,爷就捏死你!”
这话听得小卉子浑身一激灵,躬身虾腰侍立在一旁,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偷摸儿抬眼皮瞅一眼,就看小主子盘起一条腿坐在榻边儿,气势汹汹的正教训那颗珠子,心下忍不住琢磨,他们家爷好端端个人儿,别是给气糊涂了吧?
“啊,阿嚏!”
大半夜的听闻对过儿暖阁里,滺澜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把还没睡熟的秀瑗吓了一跳,忙把屋里蜡烛点上了。
“冷吗?别是白日里着了凉,要不再找床被单子搭上?”
“我不冷。鼻子痒痒而已,你踏实睡吧……”
滺澜抱着手臂吸了吸鼻子,心中莫名其妙的阵阵发颤,总觉得谁背后念叨自己。夜里又做起噩梦,迷雾渐渐散去些,穿白底黑缎靴的人,露出石青色的袍褂底襟,追着自己威胁着要捏死。
御前当差的规矩极其森严,不能出半点差错疏漏,犹记谨言慎行,先开始的几日,滺澜和秀瑗都战战兢兢,唯恐办事不利,累及家族。
但好在二人都不呆笨,随着日子推移,逐渐在其中也摸索出了门道。皇帝虽坐拥天下,但每日生活起居却大致相似,几时几刻做什么,都有严谨的章程法度。另外,除了祖宗立下的规矩不可随意违逆之外,且圣上本身也是极自律的人,不会放纵任性瞎胡闹,底下人大多照章办事就好。
伺候的人多了,工事被划分的极其细致,为免争端,大家各司其职,看好眼前一亩三分地,是最好的明哲保身之道。
皇上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颇重养生之道,并不贪恋膳食外的零嘴儿,只偶尔心情愉悦,或是兴致到了,品上几口已经算是不容易。
滺澜在办差事上,随了她亲阿玛,有股子大清第一肱骨的认真劲儿,别看就是个管点心的,楞拿出文渊阁大学士的架势,苦心钻研大江南北满汉蒙的点心做法材料,为了码放各种典籍史料、风土人情志,还跟内务府申领鸡翅木多宝书架两扇,楠木书桌一张,官帽椅两把。
闹不清是夸是讽,内务府吴总管酸吧溜秋的盯着底下人搬进搬出,嘬着牙花子拍手,“好么,两位姑姑真是大清朝开国头一份儿,不知道以为考状元呢,叫人钦佩。”
“劳烦谙达费心了。”
正当滺澜支使内务府太监码放桌椅的时候,梁九功跟前儿跑腿当差的太监双禄颠颠儿了跑了进来,凑耳边儿递过消息。
“澜姑姑,皇上申时在养心殿校考阿哥们功课,梁总管吩咐让备下果子饽饽……”
这章主要从双面解析了一些故事的发展和背景哈~
注解:
垫窝儿,最小的孩子。
文章会尽量尊重时代背景的情况下,一些情节和人物设定会故意模糊,或半架空处理。比如良妃现在还是嫔位,但文章把她算进妃的位置当中去了,这些都有些改动,以情节推动为主哈,看文开心就好,严格的考据党大大请高抬贵手。
上一章浅香提到她活得小心翼翼,那是她自己觉得,站在自己角度自艾自怜。
但在十四眼里就觉得她矫情脾气怪,在秀瑗眼里就觉得浅香心高气傲,给姐姐脸子看,所以不冲突哈~~~
看看人家秀瑗,姓瓜尔佳氏,带领滺澜正确吃瓜,科学吃瓜~~~
欢迎大家打分留评讨论~谢谢~~下章十三、十四、浅香一起出场,呵呵==场面一度混乱(并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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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银汉迢迢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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