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白马度春风

梁九功,内廷大总管兼宫殿监督领侍,正五品衔,御前的红人,颇受重用和赏识,虽谈不上只手遮天,却也是朝野重臣都会给几分颜面的厉害角色。

此时,他身着天青色蟒袍箭袖袍服,手执拂尘迈四方步昂首前行,并不像寻常宦官那般窝肩塌背,颇有几分威风凛凛的架势,一路上遇见的宫人,都会毕恭毕敬行礼问安。

滺澜差两步远走在他身后,心里琢磨着,这大概就是御前内臣的威仪和体面。劳烦这般人物亲自过来请,难不成自己的前程里有大造化?乃至于方才秀女所的嬷嬷、宫女、太监,都不约而同的用那种复杂玩味的神情偷偷探究。

想来这些人摸不准滺澜此行是福是祸,想巴结套近乎,却又怕押错宝,跃跃欲试还夹杂着谨慎观望,畏畏缩缩的模样,就跟倒了刺的毛刷子一样,扎的你焦躁烦闷。

“完颜姑娘,请吧。万岁爷面前,讲究恭敬平和,不可喧闹轻浮,莫要惊扰圣安……”

想不到,这据说连明相和索额图都曾另眼相待的梁总管,却是意外的温和,他微微躬下身,轻声细语叮嘱了几句面圣的规矩,这让滺澜霎时打消了不少恐慌和顾虑。

殿门口有太监掀帘子接引,皇上在东暖阁读书歇息,灵鹤献寿的掐丝薰笼里,袅袅吐出清甜的梨花香气。滺澜没敢抬眼细瞧,只微微颔着首瞟了一下,看皇上盘腿坐在临窗的炕上,奏折子堆了一摞,他也不抬头,就拿湘竹竿的笔点朱砂,圈圈画画。

滺澜理平整衣襟,轻缓叩拜,朗声报上名姓和父亲官职,前额覆手,给上首的皇帝请了万福金安的大礼。

皇帝并未应声,批奏折的手也没停,周遭太监各司其职,仿佛就当屋里没这么个外人,就给生生晾在地上伏首跪趴,起不敢起,问也不能问。

过了会子,暖阁内陷入一种长久不知时日的静寂,只闻得松下幽泉的盆景里水声潺潺,滺澜悄悄抬了点头,琢磨起眼前青金石色的地毯上,一朵朵瑰丽繁花纹样,颇具异域情调,手按在上头都觉着细软厚糯,应是头年波斯使臣进贡的羊毛毯,里头掺了大量真丝,颜色较回疆毯更馥郁浓艳。

忽而又见小太监躬身搬着什么东西走过,置放在了炕边条案上,远瞧着是尊太平有象的珐琅摆件,大象背上伸出四片绸绢扇叶,拿手轻轻摇动铜杆,会有徐徐凉风拂过。

“有意思吗?”

皇上终于开了金口,朝风扇的方向抬下颌努了努嘴,目光炯炯注视着下跪的小姑娘,不疾不徐的看她如何回答。

“回皇上话,有意思。”

方才在门口梁九功提点了两句,说在圣上太后这些贵人面前,虽不能大笑高声,但也不可懊丧板脸,面容要祥和喜庆,微微含笑。听闻上头在问话,滺澜赶忙抬头笑着回应。

“你过来试试……”

君心自古难测,他莫名其妙叫你来,又装不搭理,给晾了半晌,结果这会子只是让人玩儿风扇?但谁又敢质疑半个字?

“嗻”

滺澜笑着应了,这种时候,装傻充愣的是不妥的,皇帝日理万机,没空陪人逗闷子,他说话行事自有考量,自己也不是大人物,何必拖沓扭捏惹人厌烦。

小太监过来搀扶借力,她起身又福了个蹲安,缓步走过前去,学着方才人家的样子,也摆动起大象身侧的摇杆,风扇还真缓缓转了起来。

梁九功侍立在暖阁门边,不着痕迹的抬了抬眉毛,心中暗赞姑娘进退得宜,知礼仪识大体,是个沉得住气的端稳性子。他缓缓松口气,前阵子受人所托让照应三分,也算没白答应。

“可知这扇叶如何能转起来?”

皇上问的话,总是突如其来的让人摸不着脉,滺澜微微怔了怔,垂眸思量片刻,缓缓开了口。

“回皇上话,臣女年幼时,曾记起家父在集市上淘换个西洋座钟,钟顶上镶嵌木盘,里头有羽毛粘成的画眉鸟,到整点儿就绕圈儿转,甚是有趣。兄长觉得稀奇,有天趁家父去衙门办差,就偷偷给拆卸了。虽被父亲好顿责骂,但也看明白那里头是几个长着齿儿的铜盘相互咬,它们彼此咬合推挤,钟顶鸟就转动了。臣女寻思着,可能和这扇叶差不离……”

“你兄长,是完颜润晖吗?”

她本来还忐忑自己会不会言多语失惹人厌,谁承想皇上还听得挺认真,边批折子边听,只是没来由又问起了润晖。忍不住在心里盘算,当今圣上逢闲暇会去国子监辟庸讲学,兴许是见过她哥哥,只不知这冒的尖儿,是吉还是凶。

“回皇上话,正是家兄。”

“你在家时,可读过什么书?”

滺澜都要懵了,她每每想好措辞来应对,皇上就不知拐到几里地之外,上下都不挨着。教养嬷嬷曾叮嘱过,这种问题常见,只须答《烈女传》《女戒》,或略识几个字最稳妥。但她今天真真儿的近距离见了皇帝,决定不能盲信旁人推断,这位帝王言谈思路都有自己的章法,绝不可敷衍糊弄。

她轻不可闻的吸了口气,把在家时先生教授过的学问典籍,都如实回禀上去。思量着,此时一旦隐瞒,若往后没留心,吐露出哪本书上的句子,反倒令帝王起疑提防。

“兄妹皆是可造之材……”

皇帝态度很轻松,他仍旧在折子上勾画,偶尔颔首点点头,并未评判其他什么,反而对润晖赞不绝口,虽然不是夸自己,但滺澜也很无措羞躁,口中连连推脱谬赞不敢之类,又局促的谢了几回恩。

虽然面圣才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可却让人觉得恍惚过了大半生,从养心殿告退之后,头重脚轻踩了棉花似的,额头冒了汗,风一吹还有点凉。

梁九功被留下回话,想来皇帝另有事情吩咐,她被小太监送到偏殿歇脚等候,心里空落落的,也摸不透前景如何。

过不会子,见两位小宫女掀起帘子,有位高挑窈窕的姑娘款款迈步进屋,身穿石青色万字纹长褂,脖子上围着绣喜鹊登枝纹的龙华领巾,前襟盘扣上佩戴南红十八子手串,看得出虽也是宫女,地位却颇为不同。

“给完颜姑娘道喜,方才圣上龙心和悦,夸赞姑娘懂事妥帖,让赏果子饽饽吃。我是圣上身边伺点心的女官,您唤我紫棠就是了……”,十**岁的年纪,模样生得清丽可人,一笑的时候,嘴角会泛起梨涡。

“谢皇上恩典。也劳烦棠姑姑了……”

“不劳烦,是我应谢谢姑娘才对。”

虽然笑得很柔美,但这她这句话,让滺澜莫名有些惊悚,一口点心好悬没噎在嗓子。谢她?谢她什么?

还没待到紫棠回话,梁九功又走进来,紫檀木托盘中,放了本名帖似的折册,二人对望一眼,皆是起身去接旨意。

直到把过场都走完,大伙儿终于得空歇坐下来喝口茶,滺澜也才弄明白来龙去脉。皇帝御前有女官四人,听起来差事也简单,内殿随侍有司帐、司衣二人,外殿有茶水、饽饽二人,四个人明面上都是宫女身份,实则门第出身、教养学识,仪容谈吐都经过暗中细细选拔。

但就算是这四个人,各自的身份和差事区别又很大。

司帐司衣的两名女官,只管皇帝就寝前的事宜,床褥被与寝衣之类的甄选查验,她们负责内殿,行走于后宫内廷,几乎不会在外露面。内廷秘闻之中记录,现今的翊坤宫宜妃娘娘,就曾做过司帐女官,深得圣心,才不过三天,被选入后宫封了嫔位,天大荣宠。

茶水饽饽两名女官在外殿,掌管皇帝的茶水点心之类,会去御茶房下传旨意,或是诸如在乾清宫、养心殿,甚至畅春园、圆明园、塞外等随王伴驾,相比司帐司衣来说,她们相对自由些,但差事也更繁杂。

若说几任外殿女官有何共通之处,除了皆是机敏聪慧的性子之外,无一例外都被圣上指婚给了王公贵胄,远的有前前司茶水女官哈达那拉氏,副都统之女,当今的七皇子福晋。往近了看,直隶巡抚次女喜塔腊氏,现在的茶水女官,上个月被指婚给恪贝勒。结果凑巧了,恪贝勒被指婚那天,承郡王一同来的,也起哄央求恩典,皇上顺手把管饽饽的紫棠指给了他。

这位紫棠姑姑,年方十八,姓钮祜禄,阿玛在理藩院任要职,官至正二品。她在皇帝御前当差已有三年,颇得信任恩宠,如今已经是未过门的郡王妃身份,再当差也说不过去,所以和一同被指婚的茶水女官喜塔腊氏都在物色接班的人选,要么方才她说谢谢滺澜,敢情是这个缘故。

三人都有差务在身,尤其是梁九功,皇帝手边儿几乎片刻也离不得,匆匆聊了几句,彼此各自告辞。

秀女所的吃穿用度都是宫里分派,滺澜虽无甚好收拾,但也去装模作样的踅摸了一圈。御前女官各自有太监宫女一名,本来四下谁也不相识,结果遇上先前安慰开解过她的宫女小烟雨,这丫头机灵乖巧又嘴皮子溜,毛遂自荐要随她一道,事儿也就顺理成章定了下来。

由于当值的地方主要在乾清宫和御茶坊,所以滺澜被内务府太监接引至住所,就在昭仁殿附近的一处不起眼的小院落,正堂屋三间抱厦,被雕花槅扇分开一个前厅和左右两个暖阁,院中东西各有几间配室,供给小宫女和太监住。

滺澜进屋的时候,看见西边儿暖阁里坐了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她倚在窗边儿炕上喝酸梅汤,身旁还放了个小包袱,瞅见有人来了,就眉眼弯弯的迎了上来。

“妹妹可是完颜姑娘?我自个儿无聊透了,总算把人盼来就伴儿了。我是新任上的御前茶水宫女,瓜尔佳秀瑗,你若是愿意,叫我四姐也无妨,反正选秀时候,就那么写的名字……”

秀瑗生得心形脸柳叶眉,一双圆圆的含露目,红红樱唇一点点,透着甜美乖巧。只是一开口就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噼里啪啦的停不下来。她比滺澜早几天定下来,接班恪贝勒福晋的茶水女官之位。阿玛是四品少詹士,二姐先前曾册封过平贵人,头年冬日里殁了,三姐有疾,所以轮到她又被送进宫来。

“之前就我一人儿,寻思了东边贵重,就先住了西头这间,这厢离院门近,晚间略嘈杂。不过你若是有偏好,咱们现下换过也无妨,反正东西也不多……”,秀瑗说着,指了指身旁的小包袱,原来她是担忧滺澜计较房间,所以先收拾妥当,给彼此都留了余地,姑娘看着大咧咧,到底御前当差的,也都是心思细腻之人。

“瑗姑姑客气了,我这人随性,不大在乎这些琐碎,你我二人往后朝夕共处,不必为此生分……”

彼此都出身官宦人家,以后当差共事,还要彰显御前人的体面气度,谁也不愿为小事斤斤计较,让下头的宫人说嘴瞧笑话,故而滺澜也连连客气推拒。

“多谢澜姑姑体谅周全……”

两个女孩儿耍贫嘴互相抬举,都是人精儿里挑出来的拔尖,对视了一眼,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悠闲的日子流水般从指缝里滑过,紫棠和喜塔腊氏宛如都被圣上指了婚,她们各自请旨留下来陪滺澜和秀瑗熟悉差事,也不过十数日的光景,就要回家待嫁。亲姊妹似的和气相处,虽有不舍,可终须一别。

昨儿夜里四人熬灯油凑在一起说体己话,又被仔仔细细教导一番,御前当差要讲究心正身正,不可拉帮结派,后宫前朝都要敬而远之,时刻清明警醒,万不能失了皇帝的脸面威仪。

说到隐晦,紫棠刻意压低了声音,悄声叮嘱着二人身为前殿女官,最忌心术歪邪,不能生出攀龙之意。钉在这个差事上的人,前程不必忧虑,皇上到时自有定夺,也从未苛待过谁。郑重其事的训诫,衬着烛火下严肃森冷的神色,吓得两个小姑娘连连点头称是,把一旁瞧热闹的恪贝勒福晋逗得嘎嘎笑,说四时难见此盛景,软柿子脾气的紫棠姑姑,如今嫁了郡王,也懂得震慑别人了。

分离在即,紫棠说要趁天色晴朗,陪两个妹妹去东西六宫给各位娘娘请安,先认个脸熟,往后好办事。

如今宫里后位空悬多年,又没有皇贵妃,位分最高的当属十阿哥生母贵妃娘娘,其次是荣、惠、宜、良、德、成几位大妃最为尊贵,膝下皆有成年的皇子公主。

娘娘们都是宫中混迹多年,地位稳固的体面人,知晓给御前宫人几分厚待,秀瑗和滺澜一路请安下来,得了不少赏赐。

德妃居住的永和宫,就在已故孝懿皇后的延禧宫边儿上,也不知先前二位是如何比邻相处的。请安的时候,娘娘说身体不适歇下了,叫改日再来,只吩咐身边大宫女彩萍给了赏赐。

永和宫院子里有一棵参天的紫藤缠树,曲曲绕绕的藤萝攀附树干成了巨伞,迎风吹拂,浅紫色的落英缤纷,犹如仙宫幻境。

树下琉璃砖围合的花坛边,坐了个藕荷色衣衫的姑娘,弯腰窝着肩膀,似乎在抽抽噎噎拿帕子抹泪。她身边站了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姿挺拔修长,石青色箭袖常服,白底皂靴,腰束龙纹白玉带。

听闻身后的动静,藕色衣衫的少女抬了头,慌忙将眼角泪拭去,双眸红通通的。她恭敬的给紫棠请了安,紫棠又领着滺澜和秀瑗,给少年问了安,原来他是皇上和德妃娘娘生的十四阿哥,所以才会在永和宫出现。

这场景太诡异了,哭红了眼的少女,神情漠然冷傲的少年,颇为尴尬的德妃心腹彩萍……

明明万分告诫自己非礼勿视,可滺澜就是忍不住去琢磨打量,心中不合时宜的泛起一些词语,什么秽乱后宫,皇子强辱宫女。好似民间戏文里的恶少爷,非要调戏母亲的侍女,逼得人家跳了井。而且她这人从小就过目不忘,总觉着十四阿哥在哪儿见过,看着有点面熟,到底在哪儿呢?

“唔……”

直到腰间挨了秀瑗一击,滺澜才猛然醒过神了,自己身为御前女官,盯着皇子和德妃的宫女上下左右踅摸,简直太失体统。幸好彩萍为了缓解场面,一直拉着紫棠假意热络,二位姑姑都并未注意到她的举动,除了面色愈发阴沉的十四阿哥……

滺澜兴致勃勃吃十四和浅香的瓜,但此时,天真的她,还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家这个问题。

让我们先恭喜澜姑娘拿到御前一等点心大总管(不是),这个不错的工作offer吧!看来皇上喜欢古灵精怪见识广的下属,紫禁城进阶之路正式开始。

也恭喜十四小爷开门红,给了未来福晋一个欺负宫女的烂印象(没有)。

注解:

1、康熙朝属于清前期,有时制度延续前朝,有些又在摸索,所以并不太完善,也与中晚期的清宫不太相同。大臣或宗室的女儿养在宫廷里的情况确实有,甚至还有成年后又被退回家里另找人家嫁人的,并不是很难堪的事情。

2、关于宫女。尤其清前期,不用想的很底端,虽没有明确的女官制度,但确实职位上有高低区别。比如宜妃,有记载是以宫女身份入宫,很正常,皇宫工作人员。(清史研究者曾有句调侃,来形容康熙朝,说恨不得满洲贵女,都给拢到紫禁城了。但皇上也不是为了都留下当妃子,这样就大概能理解当时的情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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